三姨婆

作者:吴道平

 

一.

三姨婆是我外祖母的妹妹。外祖母姐弟四人,三姨婆最小。

到我懂事的时候,三姨婆已经五十多了,高挑的个子,皮肤黝黑,满脸皱纹,头发花白。总是一身旧蓝布衣裤,干干净净。

她少女时嫁给了苏北农村的一个的小乡绅。丈夫是教书先生,有几亩田出租。苦命的是,没有几年丈夫就因病去世,没留下儿女。在娘家的时候她从没有做过农活。一旦没有了依靠,也只有将她几亩田地逐步卖掉,帮富裕人家做做家务,亲戚再帮助些。就这样勉勉强强一直过到1949年后集体化时代,成了生产队的队员,挣点工分度日。

她每两三年就会到我们家来住一阵。这座江南小城有她的两个姐姐,两个外甥女、一个外甥和他们的儿女。这些是她仅有的亲人。

我们这些孩子很喜欢她来。她来,会带着我们玩,帮我们做家事,给我们讲一些乡下的故事。我们有了麻烦,她会想法为我们处理;闯了祸,她会帮我们遮掩。记得我刚上小学学汉语拼音,买过一种汉语拼音卡片。放学之后拿着卡片来念,她也坐在一边静静地听,好像也很有兴趣。不料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卡片少了几张,到处找不到。我着急了,怕明天老师检查,读不出字母要被批评。三姨婆一声不吭,领着我到街头的新华书店重买了一份,让我回家来继续读。

母亲知道了这件事,责怪了我。母亲说,三姨婆贫苦,每年年终分配拿不到几个钱。她要自己省下钱来,才能买得起这一毛多钱的卡片。

每次她离开的时候,我们家也总是给她买好轮船和长途汽车的联票,给她带上些钱、物。她也总是把我们这些孩子抱了又抱,依依不舍地离开。

二.

不几年我上小学二年级,全国大饥荒来了。本来富裕的江南小城已经是一片萧瑟。粮食定量已经降到了仅能维持人的最低活动,而且搭配一半粗粮;从来丰富的蔬菜供应也已经要凭票供应,肉降到了每人每月一两(可以换成一个鸡蛋)。长江边的鱼米之乡,原来市场上随处可见鱼,只能在节日凭票供应。最基本的生活必须品如肥皂、草纸也都凭票供应。记忆中,当年唯一不用凭票供应的商品是盐。

人们永远吃不饱。那年头,我每天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饿”,饿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就如大病初愈。本来应该是精力充沛、好动好玩的少年,饿得不想动、不能动、无力气玩。有些地方,学校的体育课已经取消,因为学生无力运动。

当时我还有两个弟弟,都在长身体、要营养的年纪。父母为了我们三兄弟把工资大部分都用来买吃的,竭尽所能从“黑市”上买些计划外的高价食品,家里从小康迅速走向贫困。

这一年的初冬,三姨婆突然来了。

三.

她依旧是一身旧蓝布衣裤,高挑的身体佝偻了,脸上皱纹更多,白发更多。更让人吃惊的是,她面黄肌瘦,说话声也低了。她对我母亲说,想到我家来住一段时间。

我母亲顿时急得手足无措!

那个时候过来的人都知道,当时的城里食品供应就够不饿死,没有任何一家人,我要再强调一遍,没有任何一家人能供得起一个没有粮票、不带粮食的客人!何况家里还有三个整天饿肚子的男孩!

我母亲真要急疯了。

三姨婆说,她在乡下生活艰难,队里知道她在城里有亲戚,让她来投亲过几个月。究竟艰难到什么地步,她也没多说。只是说队里告诉她,等到春粮收上来,或许就好了。城里的人可以勉强不饿死,我们却还不知道,当时农村已经大批饿死人。

母亲急归急,还是安排她住下,然后请我外祖母和姨、舅设法。大家决定每月共同凑点粮食,让她在这里度过难关。

三姨婆还是一如既往地帮我们做家务,烧饭、洗衣、打扫屋子、缝缝补补,但她沉默了,也不讲故事了。更不说乡下的情况,只是默默地在我们家一天天过下去。

四.

其实,心中最着急的是三姨婆的大姐,就是那位最爱我、最娇惯我的外祖母。她眼看者三个饿肚子的外孙,个个饿得面黄肌瘦,还要省下一口来给来投奔的亲戚,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两三个月之后,外祖母实在忍不住,口不择言,说了几句,责怪妹妹不该在外甥女家自顾不暇的时候来添一张嘴。

三姨婆听了姐姐的责怪,低了头,一言未发。

晚上,她对母亲说,她要回家了。母亲说,是不是先写信问一问队里,现在情况是不是好些了?三姨婆说,不用写了。本来队里让她来住两三个月,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母亲给她买了车、船票,送了她些粮票和钱。几天之后,母亲带着我到江边码头去送三姨婆回乡。

五.

那时长江边只有几个小码头,其余还是荒地。

记得那是个阴沉的下午。我们到江边时,小火轮已经靠码头了。母亲把三姨婆的包袱递到她手中,请她下年再过来。

本来沉默的三姨婆突然流泪了,她哽咽着对母亲说,“三姑娘(我母亲老三,娘家亲戚都称她为三姑娘),这次恐怕是最后一次,以后见不到了。”然后泣不成声。母亲也流泪了。我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她们,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伤心,心里只感觉到恐惧。

三姨婆走了,上船的时候,几度回头看我们,直到进了船舱。

轮船鸣笛,缓缓开动。汽笛鸣叫声,在荒凉的江岸边,阴沉的天空下,分外凄厉,苍凉。我只感觉到浑身寒战。

六.

母亲一直心里不安。在三姨婆离开后一星期,就写信给她,问她的情况。

没有回信。三姨婆略识字,以前写信她都有复信。虽然寥寥数语,有错别字,但大体意思能表达。这次无信,是不是生我们的气了?

一个月无回信,母亲又写了一封信,还是没有答复。按三姨婆的性格,即使生了我们的气,也不会气到不理我们啊。是不是…… 母亲不敢想了。

母亲决定写信到生产队询问,仍然无答复。最后写信写到公社,公社回信了,简单几个字:此人已死亡!什么时间,什么原因,都没有提及。

母亲伤心大哭,自责自己没有拦住她。在我家她还能够苟活,一回乡,马上就死。

她究竟什么时候死的?因什么而死?如何丧葬的?一概不知。

七.

不几年“文革”的狂风暴雨就冲击得我家濒临毁灭,三姨婆的最后情况,也无人去关心了。母亲却始终愧疚在心。

“文革”大乱之后,我们家才算安定,母亲就到三姨婆居住的乡下去询问她去世的情况。

据三姨婆队里的人说,在三姨婆最后一次到我们家之前,那个地方已经大批饿死人。队里想三姨婆在城里还有亲戚,就让她投亲,也算是求一条生路,而她那部分连生命都难以维持的粮食,也能够被其他人占用(当然是队里有权势的干部家)。

不料三姨婆未接到队里的通知就回乡了。当时乡里还在饿死人,而应当分配给她的那部分度命的粮食,早就被别人分掉了,三姨婆竟然就是一粒粮食都没有! 她仅仅靠着从我们家带去的粮票和钱过了不到一个月,就活活饿死!后事如何处理的,已经无人记得。

为此母亲一辈子自责!

八.

六十年过后,这件事的当事人,我的外祖母、母亲、姨都已经去世。三姨婆在我心中的形象依然清晰。我一辈子忘不了她走向轮船的那一刻,那佝偻、瘦削、孱弱身体的背影,那一步一回头的形象。当时我只感觉到大人们谈话的气氛恐怖,还不能懂得那一刻的意义。

后来我懂得,三姨婆完全明白,她回去绝无生路,但她要走。她知道她的死能给孩子们增加生的希望。为了我们家,为了我们这些她仅有的亲人,我们这几个她钟爱的孩子,她义无反顾去赴死了。

直到今天,我这个当年十来岁的孩子,已经到了古稀之年,想起她来,想起那江岸永别的那一幕,我仍然泪流满面。

在一次朋友聚会上,我提到了三姨婆的故事,几位女士当场流泪!

这多年来,每当我读到那些曲意为三年大饥荒辩护、为恶魔毛泽东辩护的文字,三姨婆的形象马上浮现在我面前。

她依然花白头发、高挑瘦削、满面皱纹、沉默不言。和过去不同的是,她的眼睛里多了一道愤怒的火焰。在她身边身后,有三千多万个同她一样的冤魂。那些无耻的辩护文章,能挡得住这数千万个冤魂的追索吗?那些无耻的辩护士,能够在这数千万个冤魂的追索中安眠吗?

那天,在《华夏文摘》上读到了老贫农的“大饥荒六十年祭——亲历者谈大饥荒”,想起了亲我、爱我、为我家赴死的三姨婆,流着泪写下她的故事。

2021年六月改定

—— 华夏文摘
本站刊登日期: 2021-07-05 14:09:56

关键词: 大饥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