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 疫情两年之后去纽约看望95高龄的高耀洁老妈妈

作者:依娃

     三月了,窗外依然是冰天雪地的,但弯下腰仔细看秀球花的根部还是冒出了豆粒大的绿芽儿,像掩着小嘴说:“耐心点,春天就要来到了。”新春的嫩芽给人新的希望,希望席卷全球无辜死亡四百多万人的病毒尽快滚蛋,让人们的生活恢复正常。

              因为疫情  两年半没有去看望高妈妈

      “去纽约!这两天去纽约!”我终于下决心去一趟纽约,不管什么疫情尚未彻底结束,戴上口罩,一次性手套,消毒酒精,坐公共汽车去一趟纽约。我再也忍不住要去看望上次见面竟然是2019年10月,已经两面半没有见过面的高耀洁老妈妈……。过去的七、八年间,我会每隔三、四个月去一趟纽约看望她。这从天而降打乱世界的病毒阻断了我们的见面,阻断了我们的拥抱,阻断了我们在一起闲聊谈笑……

   不能见面的两年多时间里,因护工小X的好心帮助,我和高妈妈会过一段时间微信视频一次。(老人家没有智能手机,我想其中主要原因是节省费用。)可以见见面,彼此问候。因为老妈妈耳朵背,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见。隔着小屏幕,我做出拥抱的动作,她咪咪笑了。一屏之隔,凝望着老妈妈,也让我觉得亲近,觉得温暖,觉得亲人般的彼此牵挂。

    我也曾经几次小心翼翼的提出去看望高耀洁老妈妈,但得到的答复是:“你千万不要来,纽约现在病毒传染很厉害,危险!”护工小X也说:“我们现在也不让人来看奶奶,奶奶这么大年纪了,更害怕感染啊!”就在去年三月,照顾了高妈妈多年的小X一家竟有三个家庭成员相继不幸去世,有病毒感染的原因,也有注射疫苗不适的原因。即使这样,小X在结束隔离期之后,依然回来照顾高妈妈的日常生活,真令人心疼不已。我只能在视频中安慰她:“小X,不要太难过,照顾好你自己,生活还得过下去。”看着心力交瘁的她,我知道面对这毫无准备的天塌地陷我的任何话都毫无意义。当然百分之百理解和尊重她对我这样一个探访者的“谢绝拜访。”

    就在前几天,小X又拨通了我的微信视频说:“奶奶说想你了,要看看你。给!你说吧!”

     视频上露出高耀洁妈妈戴着眼镜慈祥的脸庞,她大声对我说:“小宋,我不清亮了,我想找你,但咋都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了。你看,是不是糊涂了?我快不行了。我给小X说找小胖他妈。她就知道找你。”多年前,高妈妈见过我的先生和儿子一面,就以“小胖老胖”称呼,我也顺着回信时说说小胖的学业工作和老胖的身体情况。

  哎呀!才两年半没有见面,高妈妈竟然把我这个经常登门拜访的老熟人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真让我有点吃惊和心慌。但我微笑着,不想流露出我的担心。

  “小宋,我给你说,我有一对小手镯给你的小孙子当礼物。说不定我哪一天就死了,到年纪了。我给小X说好了,我一死,让她给你打电话。”

   生命有开始就有终点。高耀洁老妈妈从来不忌讳谈论关于自己的死亡和后事安排,于2017年公开发表了遗言。过去我们见面的二十次左右的时间里,她也常常把“我快死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死了,你来看谁?”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但是这一次她这么说,好像给我脑袋上敲了一击大棒,我在心里暗暗说:“老妈妈畢竟是95岁高龄的耄耋老人了,在她活着的时候,一定要去看看她,说说话,好过哪天她老人家去世后的哭天喊地,追悔莫及。看一次,少一次。”

      我发信征求高耀洁老妈妈的意见,得到的答复是:“好!好!好!我激动的哭了。”我知道,老妈妈的激动是因为自疫情爆发的两年多,亲戚朋友各路记者都不敢上门探视,因为身体的原因而不能打疫苗的老妈妈也成了高危人士,以往人出人进热热闹闹的家,如今可谓门可罗雀。高妈妈的哭,是哭自己无法言说的孤独和满腹委屈。疫情前,国内的儿子女儿都能够来看望她,在芝加哥的妹妹也能时不时过来陪伴老姐姐一段时间。这混帐病毒让世界变得天翻地覆乱七八糟,让这位九旬老人住进了没有栅栏的“监狱”,不敢出门不敢动,唯一的安慰是写作、电子邮件和网上阅读……

 

                     左手提蔬菜    右手捧玫瑰

     平平常常的探望,却需要同意的入场卷。这是一个什么时代?

   来到波士顿南站,灯火通明,来往旅客说不上多,但已经有了些人气。路过站内麦当劳,散发出诱人的汉堡包和咖啡的味道。记得去年我路过南站时,平日里熙熙攘攘的波士顿最大中转站一片死寂,除了几个保安和保洁,看不到三五个旅客。站内的十几个小店只有一家中餐馆开着,却没有一个人买餐。披萨店、咖啡店都熄着灯,椅子放在桌面上……。那一时,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感觉是在战区,人们都不敢出来,不敢见人,不敢旅行。仅一个南站,多少生意倒闭?多少人失去工作?

    波士顿去纽约的巴士,有美国公司也有中国公司,我们华人经营的大巴价格上便宜几乎一倍,挣的是辛苦钱。为了节省人工,华人的巴士站取消了售票处,司机自己售票。也砍去了一大半来往车次,就是这样,一辆大巴上也不过稀稀拉拉不到二十未乘客,每两位的座位上只坐一个人。算算这些收入除去工资、汽油、维修等,也就仅仅是维持生意运行。最近汽油价格又飙升,让每一个人叫苦连天。

   如果不是来往的行人们还戴着白的黑的花的口罩,纽约的中国城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刚吃过早茶的老人们心满意足地走出小茶楼,家庭主妇绣花般认真地在摊子上挑选蔬菜,送货员辛苦地从客车上卸货,街边的大娘殷勤地向顾客介绍自己做的糯米粽子……

    在菜摊上,我买了高耀洁老妈妈爱吃的白菜、萝卜、菠菜、红薯、香菜等,行李里还有在家里做的酱牛肉。老人家文革时期做过胃切除手术,猪肉海鲜都不能吃,香蕉等一些水果也不能吃。坐地铁到曼哈顿高妈妈家附近,不用太费力地瞅见街角处一位西班牙男人的花摊,我挑选了一束粉红色的玫瑰,让摊主给我包起来。这些年来,如果是夏季,我就给高妈妈带来自己种植的花卉,比如芍药,比如绣球。既“节约”,又能表现一下我的绿手指。如果是冬天,就一定要买一束鲜花带去。食物有食物的语言,玫瑰有玫瑰的表达。我知道,我知道,节约了一辈子的老妈妈总是会说:“买这干啥?浪费钱!”

 

   两年多没有来过的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大楼,熟悉的电梯和楼层。护工小X开了门,高兴地说:“奶奶中午都没有睡觉,等着你呢!”

  我放下行李 ,探头往高耀洁老妈妈的卧室张望,还是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看阅着什么的侧影,老人耳朵背得厉害,我进门她听不见,我和护工说话,她也听不见。真想一下子拥抱住她,但我不能,我需要先洗手先喷酒精消毒。

 “ 高妈妈,俺来了。”

  “哎呀!我不敢睡觉,等着你呢!”

 我环抱住好久不见常常想念的老妈妈,用脸颊贴贴她的脸颊。我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脸上旁氏雪花膏的味道,灰白发间清爽的味道。当然还有酒精味,果然后来高妈妈说:“我这两年就是靠酒精过的,到处喷,时时喷,和手术室一样的。”

  令我惊讶的是眼前的两年多没有见面的高耀洁老妈妈没有我“预料中的变化”。

双眼亮亮的,一点没有老年人的浑浊不清;面容上皮肤舒展,一点没有这个年纪老妇人的千沟万壑;声音宏亮,表情生动,更是没有暮年老人的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她还是照常看新闻,照常给各路朋友回信,可以说,高妈妈的精神状态和我上次见她时基本一样。有时候,老样子就是好样子。

   “奶奶看上去很好啊,你们照顾得好,辛苦了。”我赶紧感谢护工小X。

     “奶奶很好。她自己成天说要死了,要死了。我告诉她妹妹,奶奶能吃能喝,吃得比我还多。性格还是那么急,要我做什么就必须马上做。头脑清楚得很,怎么会死呢?”

 

    我找来一个花瓶,灌满水,把玫瑰花摆放在高妈妈床的对面。堆满书籍、各种医疗仪器、各种药盒药瓶药膏的小屋子顿时有了亮色有了生气。我以前多次带来的君子兰吊兰等,让高妈妈陆陆续续送了人,她的理由是如果不送人,自己一旦去世,那些翠绿蓬勃的植物就成了垃圾,不如早早过继给爱花的人家。玫瑰在她的床对面,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看到花,人的心情会好一点。我不在的日子,让花多陪伴她几天。

 

  “哎呀,你又带这干啥?”高耀洁老妈妈一如往常的“数落”。

  “给你过情人节!”

   我对着高妈妈的耳朵大喊,逗得她和护工都哈哈大笑了。是的,因为疫情,我不能够来纽约探望她的两年半,错过了她的生日、错过了春节、错过了中秋节、错过了无数的拥抱、无数的相视而笑、错过了无法计数的美好的相处……

 

   这次见面,我们没有任何计划任何打算。不像以往花费很多时间一起看稿,一起修改。这次来就是看看她,说说话,陪陪她。让一位年老力衰身边没有家人陪伴的老人高兴。让她高兴我就高兴。

 

     我们有自己的老座位。高妈妈坐在书桌电脑前,我坐在侧面。她命令我打开书柜,让我自己拿取这两年最新出版的几本书。《高耀洁行医往事》、《诗词札记200首》《我的防艾路》(再版)。这些年我早期购买的和高妈妈多次赠送的书已经有十几本之多,这些沉甸甸的书籍,记录着这位老人迈着缠过足的脚走过的崎岖坎坷的人生之路,更是真实准确地折射出中国近百年的腥风血雨的鲜活历史。泱泱大国,拥有医生教授千千万万,各路作家记者也多如牛毛。但这样跨医学和写作的两栖,都做出令人耀目成就的人士可能她是唯一的一位吧?“俺一辈子出版了三十一本书,其中关于艾滋病的十一本,医学方面的二十本。”说这些话的时候,高耀洁老妈妈总是非常骄傲,像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农在炫耀自己丰收的庄稼。

 

         一辈子爱孩子的她送给我未来的孙子礼物

     高耀洁老妈妈以揭露“血浆经济”造成艾滋病泛滥成灾、救助艾滋病患者艾滋病孤儿闻名于世。可能有些人尚不知道,高妈妈退休前是一位杰出的妇科专家,让许多患有疑难杂症凭临死亡的妇女活了下来,更是拯救过数不清的难产、早产儿儿的生命。作为一名医生,能够救治一个个生命,让几乎崩溃的家庭幸福的生活,是多么大的造化和恩德。

 

   高妈妈虽然退休三十多年了,但一直对上门求助的各类病人“指点迷津”。翻看着邮件中一位七岁男孩的照片,高妈妈喜眉笑眼的向我解释:“你看,这个小孩多可爱!可聪明!他们两口子得来这个孩子可不容易,结婚多少年了,也怀不上孩子,可苦恼了。美国医院多贵,检查一次几百上千。他们来看我,告诉我情况,我给他们说说,三个月以后来信报喜,怀上了,把两口子高兴坏了。两口子条件啥都好,就缺个孩子,这下好了。”

 

  我对医学一窍不通,我认识的一位女士去做试管婴儿花费了数万美元。对高妈妈能够手到病除,能神奇的让多年不孕的妇女怀上孩子充满好奇。

 

   “你咋让她怀上孩子的?”

    “一般人不懂 ,其实很简单。就是怀孕激素低。吃点黄体通,就可以了,花费不了三十块钱。在国内我就治了很多例,有经验。两口子没有个小孩,家庭难以幸福,吵吵闹闹,弄不好就离婚……。你看!你看!他们给小孩过生日,这么大的蛋糕,把孩子宠得像个宝。”

 

   另外一张照片上,一对看上去是读书人的中年夫妇一左一右拥着活泼可爱的儿子,来之不易,更加珍惜。做为一个女人和母亲,我能体会到多年不孕时的煎熬痛苦,四处求医打探秘方的焦急不安,更能感受到得知怀孕时的惊喜不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捧到哇哇啼哭小宝贝为人父母的幸福。我知道,他们带着孩子回来是来说一句谢谢,是来感恩。或许,对高妈妈来说只是妇科几十年行医经验的几句指导 ,可是 ,对一个家庭却是收获了一个温暖、甜蜜、幸福的小太阳。

 

    “你睡会觉吧,我害怕你累了。”

    “我睡不着,说话多了,太高兴了。”

 

     高妈妈躺在床上,毫无倦意。手指着让我“翻箱倒柜”。“你拉开,拉开,第二个抽屉,我给你孙子准备的礼物,早就准备好了。搁了两年了,我担心我死了,给不到你手里……。你拿去!你拿去!我就不担心了,我的心意就到了。”

 

   我按指示打开抽屉,拿出一包老人藏着的包裹。多年和高妈妈打交道的经验是恭敬不如从命,她要送什么都不要拒绝,不论贵贱,她送的你接受了她才高兴,才安心。

     “这个给你小孙子,一对小手镯。”

     “谢谢你!谢谢你!但是我孙子在哪里呢?”我接过一对银闪闪的小镯子,爱不释手。可是我的儿子虽然已经二十五岁,失恋几次,目前还没有称得上“女朋友”的女孩,孙子更是没有影子啊。

 

  “我给你说,你现在没有孙子,过几年就有了,但是我等不到。等你有孙子了,你给他戴上,我就知道了,就可高兴了。东西不贵,是我的心意。”

 

    我点点头,无限感叹一位年迈体弱多病缠身的老人却这么爱操心,想着这个人那个人的小事情。我把一对可爱的小镯子捧在手上,作为一个母亲,我当然希望未来的某一天把这对小镯子亲手戴在他(她)胖呼呼的手上,一拍手就发出“丁当,丁当”的响声。我要告诉我的孙辈,它来自一辈子救治了多少母亲接生过多少新生命的医生老奶奶,是多大的福气,告诉下一代要向老奶奶学习,有一颗智慧、善良、充满爱的心。

 

  “这个给你,这个给你孙子。”

  高妈妈扯出两条丝巾,我接受下。

  “这给你一块,一个留给你孙子。”老人又给我两块面值十元的人民币纪念币。

   “衣橱里那件衣服你也拿走,我没有穿过,你不要嫌弃……。”

 

    高耀洁老妈妈给我什么我都一一接受,因为,这是她想给我的,能够给我的。因为,她知道自己来日无多 ,见一次少一次。她在做最后的给予,留个念想。她做了,心里头就舒服了,坦然了……。这让我想起来,养育我长大成人的姑妈最后的给予,她胃癌晚期,被病折磨的吃不下饭。也是翻箱倒柜,让我把多年舍不得用的手绢、毛巾、筷子,甚至棉布抹布一一送给几十年的左邻右舍。没有人嫌弃她的寒酸,大家都明白,这是她最后的心意和告别。如我,我知道这小手镯、丝巾、纪念币都是老妈妈藏在抽屉里两年多,多次来信念道着,一位九十五岁老人沉甸甸的、温暖的、充满慈爱的心意。

 

   写到这里,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我多么希望,在以后的很多年,我能够经常去纽约看望高耀洁老妈妈,多多得到她的小礼物……

 

                  只想给您包顿饺子

    饺子,最普通不过的北方食品,高妈妈却不是常能够吃到。她的护工,多是广东人福建人,不善于制作面食,这两年,她妹妹也不能来探望。老人好久好久都没有吃过手工饺子了。来之前我就盘算好了,要给她做一顿饺子。

 

   “高妈妈,中午我给你包饺子。”

   我在纸条上写到,因为老人家耳朵背,我时常需要手写交流。

 

   “哎呀,我叫你来不是给我做饭的,就是给我带来点活力。”

    “俺还年轻,俺有力气。”我捏着双拳,做出一个力可拔山的大力士动作,逗老人开心一笑。

 

  “我说,冰箱里有速冻饺子。”

  “速冻饺子不好吃,我去给咱做饭,你睡一会,休息一下。”

 

   高妈妈这个年纪,一天需要睡几次小觉,才能保持体力。安顿好她。我先和了一些面,清洗了半个白菜,然后叮叮当当的在案板上剁起了牛肉和白菜。美国人的厨房和面绞肉都用机器,很少演奏出叮叮当当的交响乐吧。小时候,一听到楼上楼下刀剁菜板的声音,就知道这家的晚饭要吃饺子了,这声音散发出普通老百姓油盐酱醋日子的幸福和安乐。我没有问过高妈妈会不会包饺子,但我猜想,她至少不是烹调做菜,擀皮包饺子的好手。因为她在书中多次写到,家里来了上门求助的艾滋病人、艾滋孤儿,她总是领导样的安排:“老头,去做点饭吧!”幸运的她,有一位任劳任怨、甘当无名英雄的丈夫郭明久医生,他已经离开她十七年了。他的骨灰在等待她的归来……

  看护小X问我要不要帮忙,我不舍得让别人插手。我想一个皮一个皮的擀,一个饺子一个饺子的包。有时候人的愿望好简单,每次来,我就想给高耀洁妈妈亲手做顿家常饭,馒头、饺子、包子、汤面片,热乎乎的,香喷喷的。纽约不是她的家,没有家人时常的探望。但是在煮饺子下面条的氤氲里,会飘荡着一丝丝曾经的家的味道。多少给老人一点安慰。

  饺子包好了,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一案板。我却不能向高妈妈展示我的手艺,她无法走到厨房。我用手机拍了照片,到床头得意扬扬的给她看。她高兴得喊道:“哎呀!一堆,和小老鼠一样。”

 

  我煮了一部分,冷冻起来一部分,叮嘱小X以后煮给高妈妈吃,真心疼老人吃超市买来的速冻饺子。如果我住得近,我会经常来给她做饺子,韭菜陷、芹菜陷、白菜馅,罗卜馅……

 

   饺子煮好了,我给高妈妈剩一碗,给自己剩一碗,我要和她一起吃顿饭,一起吃才香。可是简陋的饭桌在客厅里,她又不方便出来。只能她坐在床头,我坐在她 对面,没有饭桌,就这样一起吃饭。高妈妈尝了一个说:“我承认,新鲜的饺子比买来的好吃。”看着老人吃我亲手做的饺子,我的心里就安然了。

 

    第二天,小X要回家了,一位新来的护工来替班,不想却是一位七十多岁弯腰驼背的老妇人,不禁让人担心一个老人怎么照顾一个老人。高妈妈解释到:“我不想换人了,这么大年纪,找个工作不容易,我同情她们。”唉呀!老妈妈总是体谅别人,委屈自己。以前一位护工上班时间跑出去捡空酒瓶卖钱,还拿回来分捡,招致房间里臭虫蟑螂横行霸道。我多次被咬的胳膊腿上“红豆冰。”但我没有出声,不想抱怨护工。不想,高妈妈以后被咬得受不了,花费人力物力杀虫。

 

        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

   高耀洁老妈妈常服的药瓶空了,我给她的家庭医生打电话联系,两个小时以后去附近的药店拿到了药,并给她购买了止痒的药膏。能为这位一辈子信奉“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为艾滋病宣传、艾滋病救助、艾滋孤儿读书付出百万积蓄;为在自己有生之年著书写作揭露血祸真相而出走他乡的耄耋老人,跑跑腿拿拿药是我的福气。这样的福气以后还有多少呢?

   “我如果不是一个医生,不会活这么大年纪。人能活到八十就算高寿了,有几个人能够活到我这个年纪?九十五啊!”

      “善有善报!”我在纸条上写到。

      是呀,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活到九十五高龄。和高耀洁老妈妈接触的这些年,我算是发现了老妈妈长寿的“秘诀”。首先是她不停得写作不停得记录不停得思考,这对一个人的精神和身体是有益的。出国十余载,出书十余本,从不让自己闲着。

坚强乐观的性格,虽然身边没有儿女亲人,又体弱多病,经济不宽裕,想出门散散心也需要看护推着轮椅,但是很少看到老人家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心直口快,不窝在心里。或许有人认为行医一辈子的她很会吃人参燕窝保养自己吧,错了,老人家一日三餐吃的不过是稀饭馒头鸡汤鸡蛋蔬菜而已,顶多吃点红枣鹌鹑蛋,从没有看到过她吃什么补品。对病人孩子她出手大方,对自己,她是一个吝啬的人。

   我年纪越大越相信善恶有报,因果互印。看到九十五岁仍然精神烁然,思维清晰,声音宏亮的高耀洁妈妈,我相信,她行医一生救助过的无数病人在保佑她;那些得到过她的药物资助方便面的艾滋病逝者在保佑她;那些她送过寒衣带着吃过烩面给过学费已经长大成人的艾滋孤儿在保佑她;我相信,上帝看到了她所做的一切、走过的每一步、为人间苦难留下的每一滴泪……上帝在保佑她!

   “你要好好写,再多写几本书。你看,我年轻时候多厉害,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动不了了。”老人鞭策我道。

    “你现在也很厉害!”一个九十五岁的老人还在著书立说,担忧天下不厉害吗?我抱住老人,一下子有点伤感,这一抱等了两年多。我更是知道,有一天,我会拥抱不到她……我强作微笑说:“我回去了,下半年再来看你。

   “还有没有机会啊?说不定是最后一次了。”

   “不会是最后一次,你好好的,我再来看你!”

   三天的相伴一瞬间就过去了,心里百般不舍,但是我努力没有表现出来,就当是平平常常的一次见面,就当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高妈妈摘下氧气管,手扶推椅坚持要送我到门口。这样的动作,对她来说已经是高难度动作,我又无法阻拦她的倔强。我收拾着东西,不忍心高妈妈站立,劝她坐下等我。她说:“我不能坐,坐下起不来。我看着你走。”我实在心疼她吃力的站着,穿上大衣,提上行李出门,又扭过头来抱她一下,叮咛到:“我还来呢!我还来呢!”

      走出大厦的大门,是纽约春天漫天飞舞的雨雪,我扬起头,让雪花落在脸颊上,我不禁想起来走时高妈妈吟诵的几句《诗经·小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不就是这位世纪老人一生的真实写照吗?

   啊!纽约的雨,纽约的雪,见证着高耀洁老妈妈流亡海外十多年的孤老病痛,青灯黄卷、追忆和思绪……

—— 本站首发
本站刊登日期: 2022-03-26 15:14:49

关键词: 高耀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