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5周年纪念 -- 我的初恋       (《爱尔镇书生》节选 3 )

作者:曹旭云

 

                                                            我的初恋

 

1、

可是,如果仅仅是这么几重因素,会不会让我写出那么一封惊世骇俗的信来呢?答案是不会的。原来此时,在这位年轻人的胸膛,正燃烧着一团情感的熊熊烈焰。

那一年我24岁,学校毕业已经五年。

村里同龄人早抱了娃娃,有些学生也已成家,领着自己的女人晃着肥乳在你面前显摆晃荡。

多年来,阅读写作时形成一个习惯,总在面前放一面无沿阔镜。或自查或自省。阔镜里,青年人的眼神从当初敏感澄澈渐渐变得冲淡从容起来,甚至有些男人的沉郁气质。唇边毛茸茸的胡子随着一次次无情刮削,已经变得乌黑壮实。

作为一名文科生,读了那么多文学作品,经历过那么多主人翁的缠绵悱恻、生离死别。心目中一次次构想自己的曼妙女郎,演绎爱神下凡时的翩跹模样。 一次次臆想丘比特箭射靶心时,哎呦一声的甜蜜疼痛,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快意和痛感?

从中学时候开始,一路过来,一路都是暗恋、暗恋。轰轰烈烈暗恋半天,给对方一天一天写着滚烫情书。送到她手上,可对方连发信人是谁都不知道。女人的手指没碰过,嘴唇没碰过,甚至连女人的裙裾都没触摸过。忧伤地抚着黑黝黝、硬茬茬的胡子,可迄今还是一团小鲜肉。裤裆里一天到晚鼓囊囊的,原本严酷的生活越发增添了若干悲情。

多少次练习接吻,多少次幻像亲吻那诱人红唇、那舌尖从皓齿吐出时象毒蛇嘴里红信儿般颤动的感觉。以至于一次在雨天行走,手擎着紧贴脸颊的不锈钢伞柄,贴着脸颊沾有雨滴的滑溜柄杆直被我咬吻得发烫 。

 

                                              24岁留影

 

1986年初秋的那个傍晚,好看的晚霞还在山脊上缠绵。吃过饭,应堂兄俊广夫妇邀请,如期在他家宽敞客厅见到了他们口中多次说到的姑娘。高朝霞,19岁,住东门老街。

当姑娘羞答答站在你面前时,感觉年轻得就像树上的一片嫩叶。五官清秀、身材颀长。高领毛衣套一件贴身的紧致西装,凸出青苹果一样坚硬乳房的弧线。中分的发际被紧实地往后梳去,脸庞光洁俊俏。

“你叫高朝霞?”

“是。”

“是zhao 霞还是 chao霞?”

“是chao霞。”

“那为什么不是zhao霞呢?”

“我哪里知道?大人就这么叫。”

一抹羞惭的晕红泛上脸颊。一抬眼,是秋水般清澈的眼神。

老师做久了,就习惯卖弄些学问。我告诉说zhao霞是主体,chao霞是客体。

“真的?”她咯咯笑起来。一笑,那瓣皱褶着的红唇就性感地漾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诱惑。我心想,哪一天总要亲上去,捞出那齿后隐着的俏丽舌信儿。

第一次,二人只站着说了几句话,打个照面就分开。大家就算认识了。

 

 

2、

濒临鄱阳湖的湖口小县城,到了秋天就是下连阴雨的季节。接下来的几个月,似乎都和霏霏秋雨连在一起,鲜亮而有些忧郁。小巷、梧桐、秋风、雨水、潺潺的湖光、弯曲的街道,还有雨水后那锃亮的石板路面。

那短暂的恋爱日子,如从水中捞出的湿漉漉的玫瑰之梦,感伤而清脆,透着神性。

“你学问真好。”她仰起脖子说。

“是吗?”

“是的。我问了舅舅,舅舅也说zhao霞是主体,chao霞是客体。还问我喜欢做主体还是喜欢做客体呢?”

“真的?”

“嗯,我舅舅还说遇到你这样的高材生是我的福气,要我好好向你学习。”

“是吗?那你喜欢做主体还是喜欢做客体呢?”

“我喜欢做主体。但舅舅说女孩子家不要想着做什么主体,做好客体就很不错。还说做客体的学问大了去了,并抱怨有些人做了一辈子的女人还不知道怎么做个好女人,很可怜的。是这样吗?”一边抬起那天鹅绒般的眼睛看着你。

“是。”我说。

“你觉得我能做好吗?”她又仰起脸问。

我点点头。我们再见面的谈话就这样开始。

她见我吸烟,便告诉说她妈妈也吸烟。早年吸黄金叶,现在改吸卷烟。只吸那种自己卷起的香烟:“妈妈教我怎样把烟卷得好好儿的。卷得既紧又齐整,拇指一掐也不会露出烟丝来。要我以后好好服侍你,帮你来卷。”

“谢谢,你真让我开心。”

“能跟你带来这点小小的乐趣算不了什么。我会学着好好伺候你的。要是我做了你的女人,我就该样样事情都让你满意。”

印象中,每次我还没把话讲完,她就一个劲地点头。她说话语速很快,说什么都那么兴高采烈。

接着,我用五张课时计划活页纸,一口气列出长长的书单,递过去。要求她从此开始阅读生涯。“这样,才能学会用鱼儿的姿势去游泳,用鸟儿的姿势去飞翔。”

这一次,她点头时咬着嘴唇。望着我,神情肯定、坚决。

高朝霞高中毕业不久,在堂兄开的玻璃店上班,既做店员又做兼职会计。年纪不大,却当着堂兄玻璃店的大半个家。不仅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梗死堂兄的左膀右臂。家里除父母以外还有一个弟弟。

半个月后,我被领着第一次去了她家。

她家住东门里弄的木制老宅,去她家需要穿过四五户人家的鼓皮弄堂。跨过许多重人家的门槛和堂前,抵达顶头一间才能到达。

她父母在鞋厂上班。母亲烟抽得厉害,性格泼辣,语速快、高嗓门,常唠叨生活的琐碎,却是一副热心肠;父亲安静,总坐在一旁的角落,不注意看时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在喝酒的时候说话,说话慢条斯理,但说的都是时政人生。肯定表彰的少、针砭嘲讽的居多。

弟弟则属罗生门,好摆弄刀棍,有一帮弟兄。初中毕业后,在东门弄堂口架上一张木桌,摆弄起修理钟表的活计。那时人们把手表看做奢侈品,有点小毛小病自然舍不得扔。满肚子零碎,不要说修理,看都看得眼晕。故此工种虽不起眼,收入却颇丰。父母两人三十年工龄加上姐姐的收入,都抵不上他一人的一半。故此意气高傲。

 

 

3、

高朝霞的青春气质吸引着我。她敲门进房,去除外套,端茶倒水、收拾房间,乳房在花布衬衫里不安分的蹿动。虽每次见面我都刷牙准备着,可一次次条件都不成熟,不敢莽撞。

我那时正读着《茵梦湖》、《法国中尉的女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些煽情的东西。一次次身临其境的阅读体验,让空气都洋溢着做爱的味道。

大概是交往后的一个月,一个雨后的下午。在我那张读书的湖蓝色长条二人木椅上,二人手捧《茵梦湖》,我朗读着里面朦胧的故事。读着读着声音细了,当脸颊触着她冰冷的鼻翼,书卷从手臂悄悄滑落到椅上。我靠上前,闻嗅她面部的气息,用舌尖舔她那黑色的眼睛,右边的那只。咸咸的,像油菜花粉。我把那味道带进她嘴唇,用舌尖撬开红唇白齿。当触到她冰凉的、湿漉漉舌尖的瞬间,一阵痉挛。她呼吸急促起来,接着是遭电击般一阵战栗,伴随着一声可怕的低吼。她本来是靠在椅肩上的,随着一声吼,整个人几乎跳了起来。

这时,我才发现姑娘清澈的眼眸泛满泪光,如雨打过的芭蕉。

唇齿的清香、冰凉的唇衣被柔软地亲在嘴里,有时感觉什么也没有,有时如空气般被融化被羽化;有时当鼻子和双唇都被你贪婪地叼起,连同呼吸也被你一起咽下,感觉在和世上另一颗灵魂对接交融。感觉已经获到了对方的全部,获到了世界的全部。

长久地亲吻,待唇干舌燥时才意识到并不像臆想中的可以24小时都吻在一起。而且面对面正向亲吻时,要不就是口腔对着口腔,要不就是牙齿在嗑着牙齿,甚至鼻子碰着鼻子。几番下来,当捧过脑袋侧脸就能娴熟啃起来时,恋情却嘎然而终。

 

4、

两个细节决定了这场恋爱的悲剧宿命。而这两个细节,在当时一定是被自己做了夸张的解读。

第一次还是亲吻,还是在那条湖蓝色长条二人木椅上。我们刚吃过午饭,碗碟还未及收拾,她就拥过来,不由分说搂起脑袋就亲。这时一股淡淡油盐味袭来,我觉得粗鲁了:圣洁情感一旦融入人间烟火,怎么瞬间就变得如此不堪呢?女人之高贵源于灵魂之羞涩,绛株仙草一株,受天地精华、兼雨露滋润,方修得女儿之身;至少,应该懂得些矜持之美妙吧?

第二次是雨夜送她返城。那时的二中在大岭以南,从学校步行到东门老街大概有三华里路程。两旁是斑驳的梧桐,树叶滴着雨珠,树下有秋虫在啾鸣。舒缓的空气中洋溢着芬芳与甜蜜。

“嗯,这是名著中那熟悉的气息。”

我手扶锃亮的二六凤凰自行车,一路夸张地讲着卢梭、讲着狄更斯。当讲到普希金怎样面对情敌怒拔手枪而横遭不测时,姑娘一扭头,不合时宜地朝路边擤起了鼻子。不仅破坏了画面感,而且直接影响了我描述的兴致。哪一部作品里也没有这样尴尬的场景描述啊。擤鼻子,在贵族学校据说是门学科,至少是一门学科的重要章节被训练的。而眼前这情形,与心目中玉掌掩红烛、纤手破新橙的玉女形象,差得太远了。

恋情至此应该中止了,我想。

一回我刚起了话头,没想到姑娘眼圈一红,哭了起来。眼泪鼻涕像决堤洪流没完没了,顷刻便将胸脯喷湿。

我被吓坏了。心想,女人天生韶秀聪明,得有美人的哭样儿呀。即使不能像舞台上梨花带雨,也应该泪眉低垂、轻声抽啜,方才有楚楚动人的性感啊。

失望中,只有看着她一个人悄悄拉开房门,撑起伞,在密密秋雨里渐渐逝去的背影。

我其实知道,这都是借口。原因不在可怜的姑娘,而在我的无知与傲慢。这份傲慢表象的背后,是对生命的恐惧和自卑。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处境:身无所系。命运之舟不知将推向何方,更不知道将会遭遇怎样的狂风骤雨。以目前自己的情形,我哪有资格谈恋爱呢?

 

                                         湖口二中教师宿舍(20年后摄)

 

写到这里,我充满自责:你就直接告诉人家自己不具有恋爱的条件,不就结了吗?要不就干脆不要开始,绕人家干什么?如此曲里拐弯,折磨自己,又折磨人家。但这是成长中真实的故事,该处几个段落虽不具有文学艺术之美,这段情感历程在自己的生命节点上,却占据着某个重要的位置。

意念上虽中断了这份恋情,行动上却迟缓犹豫。先是不忍,交往中若干个第一次,始终伴随着亲密与感动。岂是说离开就离得开的?还有不甘,自己一介处身,春宵初度应是青春的归宿。金风玉露一相逢,就不值得你去领略一回?还有一周就过春节。春节期间,邀请姑娘下乡探亲。炮仗声中绣帐鸳衾,如风过松林一般自然。即便结婚又如何?人生哪里是由你掐算得来的?为什么就不能做一点点妥协呢?

“不可!”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喝斥自己:难道你允许自己身处底层,囚徒一样的处境里生儿育女吗?生出一堆奴才出来?既然不能,在这个闭塞落后、护守贞洁的湖口县城,你怎能进一步伤害人家姑娘呢?

 

5、

这一年的立春,恰逢是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高朝霞的父母约我过去喝开春酒,我犹犹豫豫中再次走进她的家门。

老人和弟弟都出了门,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瓦顶上是厚厚的积雪、屋檐是融雪清脆的嘀嗒声,火盆里炭火正炙热燃烧。和姑娘坐在炉旁椅子上一遍一遍地亲吻,直吻得口腔干涸、身子发烫。姑娘光洁额头在手指轻轻摩挲中泛起红晕。她微闭双眼,任我解开厚厚棉袄,撩起粉色毛衣,又伸手去解洁白衬衣的纽扣。当手指触碰到那日思夜想花苞状粉红乳头时,心脏怦怦狂跳。

迄今为止,女人身体还是个谜。揭开谜底就在今日?但是,她一遍一遍如机敏野兔般逃脱围捕。最后索性捡起一块靠垫,放在大腿上,就像挡着一层厚厚的护甲,身体摆出一副防卫的姿势。

“能告诉我,你想怎么样吗?”她问。

我长久沉默,没有勇气正面回答。

游斗一圈,她累了,再次躺回我的怀里。微微张着眼睛在期待宣判:如果想得到我的话,我的一切都在这里。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奉献一切,如同那案台上献祭的牺牲。就像后来一首歌里唱到的:我就像那花儿一样在等他到来。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

高朝霞眼里盈盈的是一汪泪珠,颤颤索索,好像花萼含了一滴雨水。用那弯弯的、长久期待的眼神忧伤地看着我。

最后,我还是持久的沉默。始终没有给出那句她要的答案。

她失望了,闭上了眼睛。当睫毛悄然合上时,滑下一串泪珠:我怎么是这样一个苦命?命中怎么就碰不到一个只想简单过日子的男人,色授魂与呢?这要求过分吗?

而此时,我能感觉得到,怀里这位姑娘的奶汁,早已喷湿了年轻胸脯上洁白的衬衣。

春雪的下午就在这种既温馨又苦涩的气氛中耗尽。男女主人公都感觉一切言语都显得空洞,一切行为都有些无厘头。真是苦命的人啊。

这种游戏是残酷的,我第一次强烈感觉到应该立即结束。

天暮时,女主人备下一桌盛馔。

在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的接春爆竹声中,男主人烫了一壶老酒。递给我一杯,然后一仰脖一饮而尽。将空杯往饭桌用力一扽,有些夸张地哈口酒气,像是被酒辣的,又像是被气给憋的。说:“你们要谈就好好谈,不好好谈就莫要谈。我女儿不是长着一颗富贵心,我们也都是体面人家,和你父亲又是老熟人。不要到时候剥了老脸,大家都不好看。”

我心上一惊:这是一位眼毒之人?

正疑惑,他顿一顿接着说:“莫耍什么拖刀计。我们是一个要面子的家庭,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绵绵闲闲、拖拖拉拉的样子。”

然后自顾自的一盅一盅喝起了闷酒。我也期期艾艾地陪着喝了几盅。

第一次喝用铜壶温烫的酒。没想到柔和润软,后劲那么大。

“春风她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醉眼朦胧中,看见她弟弟高朝东在角落里随录音机摇头晃脑哼唱着,神色傲慢。他一边在手掌里似不经意地玩起牛皮皮带。先将皮带在空中恣意地旋转,然后将硕大铁头笃笃地往木几角上有节奏的敲打。声音沉闷而压抑,在我听来却异常刺耳。而方几一角,是一把十几公分的新疆弯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镶金刀鞘被退去半截,釉封下的刀刃寒光闪闪。

 

 

6、

随后到来的寒假里,我的一封去信结束了这段苦情。

信中坦认自己并没有她看到的光鲜,更没有远大前程。不值得器重和尊敬,更不值得去爱恋。并首次透露自己可能得了自闭症,将不为这华丽社会所容,极可能被学校发配边远。这份决然分手的书信旨在说明:我们分手是理性明智的,为我好,更是为你好;你的心思我知道,可我让你失望了。你莫要怨我,真对不起!

当姑娘从一份仰慕到一份倚重,又从一份倚重发展到一往情深时,面对突如其来的绝情分手,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爱情的烈焰未曾燃烧就被残忍的掐灭。“妈呀”,这一下爱得太猛,你伤到了我。

据说姑娘在啼哭三天三夜后,将母亲心心念念为准男人衲好的一双过年上脚的新棉鞋和那份长长的书单,扔到火盆里烧成灰烬。还不解恨,再用木瓢舀出。兑上自来水,从下水道冲到了鄱阳湖。接着,她毅然决然通过舅舅找到沈天嵩校长,插班报名去江桥中学复读初三。决心参加当年的中考并发誓要坐上学堂,免得再一次受人欺辱。

在她看来,我的一切都是托词,真实的潜台词是:我看不起你。只是留一份薄面,不说破而已。

“曹旭云!”她连名带姓地喊,“你是一个伪君子!你这个个小人!是个孬种!你不得好死!你天打五雷轰!”

 

 

7、

九个月后。

就在我发配屏峰、被二中同事灌得醉醺醺、一路逶迤而去的这个下午,卷起漫天尘土的山脊土路上,迎面一辆擦肩疾驰而过的橘红色班车里,坐着一位姑娘。正是怀揣《入学通知书》刚与江桥中学告别的高朝霞。

通过半年多努力,如愿以偿,被九江师范学校录取。

她容貌清丽,越发较半年前秀美从容。正依窗安详端坐,目光中充满骄傲与憧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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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2024-01-15 11:48: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