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5周年纪念—— 周传荣 (《爱尔镇书生》节选 8 )  

作者:曹旭云

 

1、

“保持联系。”三角池落车。成力随意扬扬手,斜耸着肩消失在人烟中。

我路旁立住脚,环视周围陌生的一切。心里想着:我该去哪儿呢?

周传荣是过年大家相聚时,摩罗听我有流浪之念,在后来书信中随便提过一嘴,只说他们是莫逆之交。而我,所谓上岛找《海南开发报》周传荣,其实就是一厢情愿的事情。飘渺得很,甚至很有些荒唐。我落寞地在三角池一块闲凳上坐下。

三角池就是路当中的一个池子。约摸一亩地,呈三角形,被土坝围住。池子上游自管道流过来的水,通过这汪浅谭流转到隔壁的湖里。水面有些不知名的苔藻,池边是些蒿草,蒿草里有几株稀疏歪斜的椰子树。闹市中的这片荒地,将几个方位过来的车流依顺时针依次分解开去。车流里还夹杂着人流、自行车流和摩托车流。挑担的商贩也随意流动穿梭,一片杂乱喧哗。

坐倦了,信步来到一处有着南洋骑楼模样的屋宇底下。六层的建筑,上书“东升楼”三个通红大字。楼后面还有许多高楼,并不能迎接所谓的第一缕晨光。凭猜想,楼面能见到太阳估摸应到了中午。因而从这三个字的附会意境中,我感觉这边的学士们雅致中藏着一份掩饰不住的流俗。临街的马赛克墙面有用各式纸张贴的广告,花花绿绿,大小不一。我漫无目的的走动浏览。这里透露的是完全陌生、五花八门的信息,没有一点感觉。唯一有感觉的就是早已饥饿的肚腹。

天色垂暮,潮湿的夜晚渐渐有一丝凉意。我信马由缰沿着马路随意徜徉。华灯初上,空气中飘散着刚刚烘烤出炉的面包气息和橱窗里滴着油汁烤鸡的浓香。

天色渐渐断黑,行人渐渐稀少。沿博爱南路走了一阵,转身绕东湖走了一圈,又回到了三角池。骑楼斜对面是海府路海南农垦第三招待所。其中的三层、四层就是《海南开发报》的社址。远远看去,那里正灯火通明。成力下午就是走进那栋楼里的。

用脚掌扫扫地面,放下挎兜,撒开双腿,在白色的瓷板砖上依墙坐了下来。依着昏黄路灯,将功课做完。收拾好纸笔,一阵倦意袭来。便用报纸和地图盖住身子,和衣躺下。

半夜被嗡嗡叫唤的蚊子骚扰。睡梦中,用巴掌驱追那凄厉叫声,几回抡去,总慢了半拍,掌掌打的都是自己的胳膊和脸盘。子夜时分,模糊中感觉手掌粘乎乎的。就着朦胧灯光凑近到眼前一看,满掌是黑蚊暗红色的尸血。起初以为三五只,灭了就没了,不料想,嗡嗡声绵绵不绝。估计是地气潮湿,又靠近湖畔和餐馆的缘故吧。我掏出兜里的衣物覆盖裸露四肢,试图将体量蜷缩在大氅内,又用报纸掩牢耳鼻。可嗡嗡叫唤声竟一阵浓过一阵,似有些怒意。我索性坐起,也愤怒地瞪圆了眼睛。有蚊影或声响从眼前掠过时,伸手便打,四肢乱舞。一番搏杀后困意再次上来,觉眼皮沉重,随即躺下。闭上双眼后,仍不停地机械地用手臂在空中乱抡。或许是太过困顿,不久便昏睡过去,一切都不知道了。

一阵灼热的光芒射在脸上,我睁开眼睛,天亮了。晨光如注注琴弦从对面玻璃幕墙折射在身上。我才模糊意识到是晨曦驱逐了蚊子后,自己才有了一觉囫囵睡眠。我坐起,见朝阳将四周的屋顶染成一片金黄,早餐的小贩声已响彻街道。我觉得脸盘发烫,一摸,是肿包。抬起手臂,见手背手腕全是蚊子叮咬的红包,红肿中心的叮孔清晰可见,隐隐疼痒。仅大拇指背骨一处,眯眼数一数,密密麻麻就有20多处,有些肿包叮孔竟重叠交织。

不消说,昨晚与蚊子的搏杀自己以完败告终。心中顿时泛上一层酸楚。胡思乱想中痴坐了半日后,缓缓立起,寻一避静处的水龙头冲洗。抹把脸,将水揩在腰际时想,一会儿必须去找周传荣,无论如何。

 

 

2、

上午约莫十点,我推开了开发报412房间的房门。一个35岁左右的男子正倚在椅上打盹。蜷缩的身子,如一尊息翅的老雕。我拍拍,果然是周传荣。

自我介绍后,周传荣欢欣地延我在刚才休息的椅上落座。自己坐到标准间的床褥上。床铺零乱,床一侧是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大的那只尺寸巨大到有些惊人的程度。

周传荣说碰巧了,若下午来就见不着了,要赶着去东郊椰林。他说话的语速极快,你须孜孜地听,才能跟上他的思路和语意。

周传荣高颧骨、宽额头,头发后梳,印堂发亮,目光如炬,体内似有一股瀑布般的力量,面部总挂着一丝不羁的嘲弄。他拍拍屁股下的床铺,说这就是他的住房、工作室,兼会客厅。听说我刚上岛,便介绍起当时报社和他个人的情况来。

他是半年前经开发报社长兼总编辑李挺奋点将,从《江西日报》社通过省人才交流中心调来任专职摄影记者的。开发报去年筹办,属全国首张民办报纸,自负盈亏。目前千头万绪,一切都是刚刚开始。工作忙,压力大,最要命的是私人接待任务繁重。好在摄影是老本行,轻车熟路。谈到海南作为特区已撤区设省及即将迎来的全面开发情况,他的结论是:“留在海南,机会一定有的。”

当我提出有无可能在报社找份差事时,他为难起来:“目前很紧张,一个岗位100个人抢都不止。人事部的张风流又最操蛋,整天胳膊里挎着个靓妞,我他妈最看不惯了。摩罗知道我脾气,世上我最不喜欢的事儿就是求人。但是,你不妨自己亲自去试试。海南,一切都得靠自己。”

接下来我们是闲谈。从海南说到特区,从特区说到市场经济,从市场经济说到求职,从求职说到摩罗,从摩罗又说到文学:“文学的奥妙说到底就一句话:预习死亡。当你说东的时候,你目的是说西。完了。”周传荣快言快语。

当我试图敞开心扉,言语中透露偶觉“孤独”时,周传荣激动起来:“谁不孤独?我不孤独?摩罗不孤独?尼采不孤独?圣西门不孤独?佛洛依德不孤独?上帝都孤独着哪!莫看拥有亿万门徒。地球都孤独着呢,别看它群星环侍、绵延迢远!”他侧一下身子,将压在屁股底下的一本扒开的佛洛依德《梦的解析》挪开,接着说:“不信你且看人世间那点峥嵘山水。有人烟处还舒缓亲切些,可越到人迹罕至处,越发面目狰狞。为什么?因为那是上帝的嶙峋一角。千万年来兀然独处一处,无人注视,皆由孤独!人类生存在太空的语境里,每一个都是孤独,甚至冷清的。好不好?连太阳也莫不如此。否则solitude(孤独)的词根怎么会是sun(太阳)?孤独,这个神圣的词汇,并非凡夫俗子所能感受、所能拥有。要么庸俗,要么孤独,不孤独就算不得真正的热爱自由!”

顿了顿,他喘着粗气挺着倔强的脖子,像是在自言自语:“孤独,孤独就是自由。而自由,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想不干什么有能力不干什么。”

我马上附和:“康德,这是康德的名言!”

不料想他眼睛圆睁,脖子处青筋直暴。有些神经质地喝道:“哼,孤独,孤独算什么东西?你以为我是在赞美?不,孤独是纵容、是奢靡,是懦弱的借口,是书斋里无聊的呻吟。孤独是可耻的!”

眼前这位性情汉子唬得我一愣一愣的,甚至让我感觉到他有暗示在降低水准跟面前这个流浪汉交流的意思。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是场误会。那是一个遭受长期禁锢的知识分子孤独的灵魂在和商品市场初次遭遇时的自然反应。

晌午时留吃午饭,我也不推辞。遂去一楼食堂饱餐一顿。临别,他问我的去向,我说先转转。

“行,我就不管你了。要吃饭,到食堂报上我的名字就行,我与食堂已打过招呼。”说完,他那闪着光芒的眼神里突然显出一丝困倦。我知道,得告辞了。

 

                作者流浪时在枇杷园打边炉  周传荣摄             

 

传荣一走,果然一周多不见,据说去下边的垦场采风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先是本能抗拒这种没有温度、类似赏赐式、施舍性的餐食。无奈有两度实在饿得不支,才歪歪唧唧、偷偷摸进食堂用餐。报上姓名,果真畅行无阻。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做贼似地探头探脑,怕被人指认。吃完还没来得及抹嘴就抽身溜开,怕被抓现行。可转身来到街头,在街边往椰树底下敞眼一看,散失着虫蚁似的饥饿流浪汉。个个蓬发垢面,衣衫褴褛。有些还是面目清秀、气宇轩昂和我一样的读书郎,便立时升腾出一份骄傲与底气来。此时此刻反刍起周传荣每一句话来,于我几同天谕。

虽然,与周传荣在岛上后来还有几次相晤。但是,那更多的是礼节性的。然后,就各奔了东西。

 

 

3、

与这位有才华的摄影记者再次相遇,是18年后。

2006年,北京。一次在邱振中老师的书法室,意外邂逅了周传荣。哥们还是一幅嘲弄而落拓模样。这气质,一度遭我仰视。

刚到海南的次日,他以一顿丰盛午餐接待了我。便不复理睬、任由我闯荡。催生我最初的市场意识。他那有些黝黑的面部依然挂着一丝不羁,肩头依然是一只到处都是口袋的背包。这一回相握,我还是念念不忘其“孤独是王者品质”的口头禅,并再次请教于他。没想到传荣哈哈一乐:“嗨,我懂什么孤独。还是你解的透彻。”

周传荣早期任职于《海南开发报》时就热衷于充当各种中介。似乎听见“中介”二字,就眼睛发亮。执手嗟哦半日,听说我开家具厂,他“哦”的一声后,就热切地介绍起风入松书店的家具来。——据说他的兄弟王老板要做20个书柜。遂两边穿梭,忙得不亦乐乎。再三强调只取当时市场上最低的中介费:5%。一个点不多要、也不能要。

后因网络繁荣,实体书店纷纷关张。京城仅存的那间漂亮、时尚的风入松书店也随之关门大吉。家具之事自然不了了之。中介业务又一次失手,周传荣也就随之撤离北京。此后,便失去了联络。

跨过2024年,六四迎来35周年纪念。又是近两代人的命运蹉跎。应《纵览中国》之邀,拟连载拙作《爱尔镇书生》。当我编辑至第八节《周传荣》时,忽然动了想联系一下周传荣的念头。

遂通过在京友人联系到邱振中先生,从那里要到了周传荣的电话。邱先生叮嘱:这是多少年前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联系得上?友人很负责。帮我拨通电话,竟真是周传荣。他正在云南红河州的步头镇写字过冬。只是周传荣没有微信,因曾被封号。遂以为辱,一发倔,发誓永不使用微信。我让友人帮忙问问他或他身边有没有邮箱,想将这篇《周传荣》让发给他,本尊过过法眼时。很快获复:年纪大了,已经不用这些年轻人的玩意儿了。

很遗憾,我只有掏出电话,用已经近20年不用的短信,跟他发去问候:

“传荣老师,许久不见。曹旭云向您问好。”

许久,得到回复:

“阿弥托佛。所谓‘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况不得语乎?——唯旭云兄在海口摆地摊时,那双犀利的眼神,时常闪烁在心中。。。即颂运祺,青春永驻,且行且珍,明他合十(拱手)”用的竟是繁体字。

“近况如何?十分惦念。尤其是当时您拍的我在枇杷园的的赤膊打边炉时的照片,十分珍贵。有的已刊登在海外刊物上了。”

又是许久,得到回复:

“诸坚强,活久见——芦荡火种,劲沐春风。无贵无溅(疑‘贱’,或有深意,不敢改),美每一念。道法莫多,闲茶仙喝。彼此彼此,且行行止。古道西风,瘦马蹇奔。。。即颂‘诸坚强,活久见’想念!”

面对这一封有些佛风又有些禅意的、半文半白又类似偈语一样的回复,我愣了许久。这位仁兄,想当年意气风发。何等快人快语、敞亮不拘。这18年不见,他遭遇了什么?怎么从省城南昌潜居到云南的深山里?又怎么就不正儿八经说话了呢?

我只留下一句:“好,多保重。”就怅然结束了短信交流。

记得他大我11岁,今年才71啊。照说,也并没老到那里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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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2024-02-19 13:2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