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5周年纪念—— 初抵爱尔镇 (《爱尔镇书生》节选 4 )

作者:曹旭云

 

                                                      初抵爱尔镇

 

1、

我的发配地是屏峰。

屏峰是湖口16个乡镇中最偏远的一个,坐落在县域西南尽头的深山之中。濒临鄱阳湖,与都昌县接壤。

镇上人烟稀少,约莫二十五六户人家。散落的店铺和寥落的人家,坐落在一横一竖呈直角 L形状的街道两侧。最繁华热闹的是一家肉铺和一家相馆,是山里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奢华的标杆。

街道陡斜,鸡畜横行。市面上只有稀少的佝偻着肩背在磨得乌亮的木门槛闲坐的妇孺。缁衣乌帽,像长在门槛上的一颗颗黑蘑菇。墙角是踩着鸡粪在玩耍的村童,身边有零星手持刀斧的中年汉子散漫走过。赤着脚,背着柴禾或肩荷扁担。都有着山里人特有的气息。

很少见到年轻妇女,后来被大家夸张地说成是镇上没有一个女子。却原来山里女子终年劳作艰辛,青春短暂。一如北京的秋季,倏然而逝。一旦成亲生娃就一付乡俚成熟老髦的妇人装束,衣着上很难辩出村姑的年龄及四季的变化来。

就是这么个 L镇,我后期将它叫做爱尔镇。

山里太安逸,一点动静都会引来围观。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在铺满柴草的、狭窄坑洼的街头缓慢行驶,似乎成了人们眼中的稀罕物。引来许多只穿着裤衩的崽伢女娃的大胆围观。男女伢崽露出圆滚滚的肚腩,吸着鼻涕、叫嚷着,吊在或趴在车沿铁栏杆上随车身紧张跑动。一边跑一边叫嚷:

“耶,好多书!”

“戴个眼镜,好长的须!”

“嗯呢,还在睡觉,是个呆子吧?”

我的酒还没有全醒,被一吵嚷,惺忪睁开睡眼。倚书仰躺车厢,斜眼看着正用新奇眼神和兴奋吵闹声音迎接这位奇怪客人的山娃子。有的头发蓬乱、有的满脸污垢、有的挂着鼻涕、有的是瘌痢头,都传来吵架一样的说话声。心想,这就是我的学生么?不能,还这么小。应该是学生的弟弟或妹妹吧,再过几年应该就是了。

爱尔镇的 L型的末梢指向学校。途中经过一片金黄色水稻田,稻田中央被耙出一条约两匹马屁股宽的机耕路。路旁没有树木,只有灌溉的水渠。看得出是近一两年才平整开垦出来的。渠水哗哗流淌,渠边用锹耙随意挖出的乌色田泥上,恣意长出半尺高的各式杂草。一堆堆脸盆大小、被盘得齐整的牛粪上,是白色或黄色野花。漆黑的乌鸦在粪堆上从容站立。几匹闲荡的母牛,下颔在有节奏地蠕动,咀嚼早上吃下的青草和苗禾。远处公牛哞哞的懒散叫唤声,好像来自遥远年代的情话。

西沉的太阳怯生生照着黛褐色山丘,下面袅袅炊烟和悠扬牧笛淡淡飘来。这份澄澈淡远的乡野气息,犹如诗画。我想,一定是上帝打翻了调色板,才有如此泥土本色的惊艳。

 

2、

沿土路向东约莫500米是一处高坡。高坡上有几间长条形状被围成U型的褐色矮屋,用灰砖砌成。一式的人字形瓦面,靠内侧一圈是供人穿行的走廊,走廊地面高低不平。屋舍低矮整齐,阔口向西。有些夸张的瘦长铁杆上高高飘着一面五星红旗。这就是屏峰中学。

手扶拖拉机绕过一口池塘,爬上斜坡。在垂暮的烟霭中一阵剧烈乱颤后,熄灭在屏峰中学空旷的操场。

调离湖口二中的消息传出后,在县城教育界造成不小的震荡:曹旭云是怎么了?是被驱逐,是被陷害,还是别有隐情?要不就是疯掉了,废了?

作为接收单位的、远离县城的屏峰中学,自然亦大惑不解:来的是一个什么东西?据说还是自己要求过来的?不能吧,没成例呀。

校长急匆匆往县里扛去一箩筐麻鸭子湖新捞出的肥鳟,换来教育局方面的准信:“这是个病人,莫管。”

大家伙都知道听话只能听一半。话没个准头,这人,就更没个准头。病人怎么往我这里送?是个刺头吧?是不是局领导之上还有人埋伏暗线,随时替班也未可知哩?县城套路深,不比咱农村。小心行得万年船,以防万一吧。

于是赵苍壁校长召集钱副校长、教务处孙主任及校委会李顾问连夜召开校务会议。这些清一色的中共党员们开始研究接不接待及接待规格。不接待吧,有失礼仪,毕竟是县城中学下来的资深教员;接待吧,以什么规格又不好拿捏,愣没成例呀。咸了不行淡了也不行。赵苍壁抓耳挠腮、思虑再三后一锤定音,还是接待。

“让小七出面吧。”

 

3、

落车后,一个20出头、几根稀淡胡子刚布满上唇的厨师迅速迎了上来。腰间系着蓝布围裙,一边用裙布揩手,一边帮我拎起行李往宿舍奔。

他就是小七,自称小拐。

“小拐准备好啦,小拐么事都准备好啦。”只说这句话,一幅肩荷重担的压力和荣耀。讲话时满口吐沫、一脸憨笑。

小拐送我到宿舍后,未及我细瞅,返身便将我们往厨房领。在暗黄的布满油尘和蜘网的灯泡下面进行开席前的张罗。

他用葫芦瓢舀水、用柴禾烧汤,烧汤时一边很响地擤鼻涕。擤毕,俯身往身后一甩。接着用掌肚将鼻头一抹,然后熟练地曲臂以袖口揩净。长期被这么揩抹,袖口被蹭出一块巴掌大小锃亮的涕渍来。

三菜一汤很快出炉。在厨房一侧被油烟熏黑、堆满柴禾的接待房布席。小拐麻利地端菜置酒,收拾桌椅后对坐作陪。

小拐、我、司机和随行的三弟先后坐定。甫坐下,小拐突然立起,端起芦碗里满满的糯米酒冲着屋顶高声喊话:“欢迎新老师的到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饮而尽作为开场仪式。落座后把空碗一扽,哈口酒气,复斟满。

小拐咕嘟咕嘟斟满后,顺势将刚才喝酒时嘴唇碰过的碗沿用刚揩过鼻涕的厚手掌习惯性一抹,然后双手捧着递过来。一边笑着说:“咱是山里人,但这城里人的文明老礼儿我们也略会些。嘿嘿。”

地主开了头,众人也只好随他。共用一个麻边敞口芦碗。抹着碗沿传递着酒碗、你一口我一口地轮番喝将起来。

这用手掌、或手肚抹碗沿的动作,据传起源于魏晋。是饮酒时传达敬意的一种表演性动作,那时,据说还经常合着乐曲。伴随着乐声响起,雅士们投手举足,洋洋洒洒。一边臧否古今、一边吟诗作对。发展到后来渐渐简化了。那弧度略显夸张的手势,被演绎成乡俚一种饮酒时表达谦让的礼仪。再后来便彻底庸俗化。被理解为示意对方:刚刚啊,我嘴巴在这里粘过,你可以不必让开,不会碰到我的口水。因为,我已经揩过、抹过等等。

席间,小拐一边敬酒一边声明这顿酒席是按照教务主任的规格隆重安排的。并掰着指头历数不同级别的招待规格:“局长镇长八菜二汤,校长六菜二汤,副校长四菜一汤,教务主任三菜一汤。普通老师要看是谁。有时是二菜一汤,更多的时候只是一菜一汤。屏峰水好,汤是少不了的。屏峰更是礼仪之乡,短别的可以,不会短了这祖宗的老礼数。——来,喝喝。男人们喝酒,在我们山里是一种美德!”

吃罢晚饭,送走司机和三弟,满身酒气的小拐领我到房间取过毛巾及牙膏牙刷,陪我到门口池塘洗漱就寝。

小拐以地主之身奉命待客,故此份外殷勤。

小拐话多,张嘴说话就笑,露出满嘴的紫红色牙床和牙缝里永远存在的一颗硕大的绿色菜叶。自称名字的拐并非腿脚瘸拐,也非心思多拐多坏,只因在家排行老七。政府号召多生子女备战备荒,他娘就一口气男娃女娃生了七个。

水塘边架着木板桥。坐在还有些热气的木板桥面,一脸盆一脸盆地往身上浇水,洗尽尘乏好不快活。

池塘清澈,月光穿过树隙倒映在结满莲蓬的水面,筛子一样切出网状投影。被水盆一撞,泛出阵阵涟漪,又消失在荷塘深处。

初秋的夜晚,朗月悬空。空气中弥漫着稻田成熟谷穗飘来的芬芳,如捣的蛙鸣声中还伴随零星失眠的蝉叫。胸廓渐次开朗起来,朦胧似在梦中,一度竟忘却自己是发配之身。一盆凉水泼来,不禁温情脉脉地想,误打误撞,不期遭遇这礼仪之邦,命运庶几迎来转机呢。

这是本人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享用我党的免费餐食,感受到原来做个公家人真好。你看我此时此刻此等的好心情、眼中是恁般的好景致。

 

4、

36年后,我已移居匈牙利多年。

一个春季的下午,正在多瑙河上玛格丽特小岛公园跑步后小憩。忽然收到曹禹村微信群里的信息:曹小珊坠楼身亡。细看,才知道,曹小珊头天刚自医院检查回来:肺癌早期。鉴于他长期跑车在外,料是呼吸灰尘太多所致。又鉴于他常年跑车在外,见多识广。自知落下这个病若去住院诊治,放疗化疗下来,除了折腾家人,再就是无底洞般的破财败家。最后还是要落得个人财两空。

诊断结果出来的第二天早上,他自自家新建的、铺满彩色釉砖的三楼楼顶一跃而下。一点犹豫都没有。

当时并没有即死,只是水泥地上满地血污。侯邻居匆忙拖到医院后,缠绵病榻两天才断气。这又亏去两万多块钱。

邻居们说,曹师傅若有知,断不甘心死时还华这两万多块冤枉钱。 这个曹小珊,跟我同年,儿时的玩伴儿,二中时还做过我一年的学生。那一年,就是他和三弟一起,开的手扶拖拉机送我到的爱尔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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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2024-01-22 09:06: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