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5周年纪念——诗疯子夫妇 (《爱尔镇书生》节选 17 )

作者:曹旭云

 

1、

其时,九曲亭成了我的家。桥廊环曲,亭廊泊在湖水中央。夏风和煦、湖水盈盈。虽偶有散蚊,却不像东升楼那样受群蚊侵扰之苦。一入夜,桥廊间便有无数浪人随地陈列。下棋的、闲聊的、跳舞的、读书的、过夜的、唱戏的、喝花酒的乱作一团,热闹非常。

桥面上总齐整地走着几位南宁青年,是广西民族学院毕业生。身上有着同山歌一样与生俱来的善良纯朴,举手投足间歌舞成性。

她们在长途车站前摆了几张桌椅,支起棚架,卖凉茶和桂林米粉。领头的姑娘叫阿梅,身材丰腴,乐呵呵总哼着曲儿,不时秀秀身段和兰花指。有时着装时尚,有时一副壮族姑娘的盛装行头。无论哪种装束,都透着娇媚。

副头领被他们称为“诗疯子”,是一个瘦高个长发青年。长发有时散披,有时扎成翘着的马尾。另外还有两个青壮跟班。

第一次见副头领时,他赤膊躺在树荫下的板凳上睡午觉。贴胸挂着长长一串板栗色檀木珠子,自颈脖垂挂下来。珠子颗颗浑圆沉硕,沁着微香。据说价值昂贵,是阿梅的定情物。

阿梅是一位副市长的千金,她抛弃排成队列的富家子弟的追求,不顾父母的反对,翻山越岭追随诗疯子,一路跌跌撞撞来到海口。这些老套的故事,原本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可是,诗疯子的一首《仿竹枝词-筑巢》诗意清新,让我刮目相看:“杂花生树鸟相逐,衔叶衔枝筑舍庐。日日嗅闻梅讯息,椰林就是桃花坞。”

“诗疯子”本名莫漓江,土生土长的漓江娃子。他每日献情诗两首,每一首都角度新颖、立意不俗。

小夫妻店面小,旗幡却大得出奇。白天街头卖茶、夜晚桥上读诗,有吃有喝有情调。阿梅的歌声张口就来,一直飘荡在东湖湖面:“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向白云头哟依哟……”

小摊点生意红火。热闹时,我也忙着帮工,好混顿吃喝。大家正觉得日子不错时,被市容办砸了买卖,摊子给掀了。混乱中夫妻二人领着伙计抢出了从房东家里临时赊借来的锅勺和几条旧板凳。最要命的是那串板栗色檀木珠子,拉扯间滚落一地。好在五十四粒珠子一粒不拉被找到捡起,再次被串了起来。从此像符咒一样被诗疯子更加贴心地挂在胸前。

于是,小夫妻同我们一样,失业了。

 

2、

城管砸掉老榕树脚下的摊子时,瓢碗碎了一地。阿梅夫妇抢救出阿叔家的几条木凳和厨具之外,最重要的是将洒落一地的五十四粒柚木珠子一颗不落捡了回来。

当晚,诗疯子得诗一首,《坐一角》:“霾深霾浅埋山阿,遍地冤情遍地魔。无用书生坐一角,成天成夜泪成河。”

翌日,又只吟诵一首,《歌难又》:“漏残更晚灯如豆,急打芭蕉风雨骤。啜泣佳人才抚平,渐生惭愧歌难又。”

连着两天只能写出一首诗,再没有能力写出第二首来。据说这是诗疯子自与阿梅相识以来,破天荒遭遇的第一次。诗疯子的目光由此变得有些迟缓。

遭此惊魂,阿梅心一横,决心不和家中怄气抬杠子了。立马向父亲申请救援。

很快,20万元资金到位。夫妇二人在秀英港码头开了家名叫“上当”的茶艺咖啡馆,经营的是土洋结合的杂交饮食品牌。中西合璧、茶诗一品。有水磨咖啡和奶昔,又有凉茶和粥品。主打还是桂林米粉。

经过这一次的升级改造,夫妇店装修时尚、人员齐整、品相出众。五彩的旗幡,飘扬在一排齐整的椰树杆上,气象煞是雅致。

经营约莫半年,一切渐渐走上正规。诗疯子生机勃勃,阿梅也越发出落得俏丽动人。

 

3、

就在这时,北京学潮牵动了他们的心弦。

5.13绝食之后,茶馆里的食客一边用餐,一边观看墙壁上的电视, 跺着脚、拍着桌子骂政府冷酷麻木,骂政府无义无情。对忍饥挨饿的学生们饱含同情。夫妇俩每天含泪看电视,很快生意没心思做了。

5月17日北京百万市民大游行当日,阿梅一拍柜台:“走,疯子。咱们上北京!”

夫妇二人毅然关张,扛着满满两蛇皮袋桂林特产:贺州桂岭绿茶赶赴京城。列车上,诗疯子意气风发,急就三章。

《五律·长空》讴歌阿梅的决策:“冉冉东方旭,长空任我驭。书生气性小,烈士雄风具。刀剑苍天预,氅怀弹指取。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再赋《七律·北上途中闻戒严》:“烽烟骤起骤生忧:泪水流干血水流?寒士千年吟塞雁,丈夫只手把吴钩。风流倜傥谁书史,仗剑天涯我上楼。踏碎卢沟千里月,中南海里溺顽酋。”

意犹未尽,此去死生未卜。想起和阿梅一起的日子,洋溢着欢乐幸福,喜从中来。乃赋《卜算子·咏梅》:“我本一狂徒,百事付云阙。梅蕊蜿蜒开我家,浅闭羞花月。  月照中庭雪,虬干曲盘却。万里湖山任纵马,耳畔清风掠。”

抵京后,夫妇二人顶着戒严的高压,在正阳门附近用彩条布娴熟地搭起粥棚。每天用人力三轮车给绝食团成员及保卫天安门广场指挥部的学生送茶送粥。

阿梅一手“桂岭绿茶红豆粥”的绝活儿,给深度饥饿后恢复体力的绝食学生适时送来了上等滋补。其柔滑绵润,护养脾胃,被医学院教授们誉为“神仙粥”。诗疯子当时有诗为证,《神仙粥》:“绿茶红豆粥,娘子用心烹。嫩叶轻轻澄,相思细细蒸。密云湖里水,桂岭山坡风。一抹泪层层,三更连四更。”

6月3日夜,猝然枪响。掀开了茶室的彩色棚顶,茶棚里的人一阵惊叫,哄然四散。

先是妻子眉心中弹,倒在血泊之中,当即殒命。

诗疯子哭着喊着扶阿梅在折叠钢丝床后躺下。一声怒吼,疯狂冲向街头的戒严部队。又是一声凄厉枪响,子弹穿胸。身子一踉跄,舞蹈一样的姿势扑倒街头:“千里奔来急,前门搭水楼。绝食学子苦,哥嫂送茶粥。可怜枪炮响,万世文明羞。且喜二人血,合成一处流。”

这是诗疯子临终前的最后一首诗。起初声韵高亢,情绪激昂。最后两句反反复复念诵时,已经是诗词和鲜血从嘴角一同冒出。

诗疯子双手一直紧攥着胸前带血的珠子,生怕散落。叮嘱身边的人一定想办法把这首诗送给他的夫人,那位躺在粥棚子里的阿梅姑娘。念到后来,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轻。最后他微弱地念叨:“没有我的诗,阿梅死不了;没有我的诗,我家阿梅也活不了的。我知道,我夫人不会死。约好了的,我还要给她天天写诗呢。”

咽气之时,珠线崩断。五十四粒珠子带着血渍,纷纷脱落,咕噜咕噜从板车上滚落一地。人们后来从照片和境外电视画面中可以看到,正阳门街道上市民和学生赤着膀子用三轮车急促促推送着一名满脸血污的长发青年赶去医院抢救,这个人就是诗疯子。

 

4、

阿梅夫妇的故事在九曲桥、在海口的街头流传。我是一年后才得知这一切的。当我再次来到秀英港码头“上当茶艺咖啡馆”时,台阶上布满鸡犬粪便。门口也长满半人高的荒草,紧锁玻璃门的长链铁锁锈迹斑斑。从门缝往里看去,室内桌椅摆放依旧整齐。那样子,主人像是去去就回的意思。但桌椅和地面早已落满灰尘,地面布满鸡爪子的印迹。抬头看时,墙沿有一则新帖的招租广告,“该店尚有一月租期,即将结束。欢迎承租。”

算一算,这应该是阿梅、诗疯子两年租期的最后日子。

残缺破损的旗幡上,“上当茶艺咖啡馆”还在飘扬。门头上怀素体书法映在一张有些夸张的卡通维尼熊的水印背景上面。这是二人珠联璧合的作品。飘逸不拘的书法,是诗疯子的字迹;而卡通熊,透着女主人那份娟秀气质的同时,还依稀透着一份热烈与俏皮。但已污损不堪。

一对文弱情侣竟是第一等激烈之人。我含泪离去时,心想这满大街的饮食饭馆,原本一定有一家叫做“上当茶艺咖啡馆”响当当的字号品牌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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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2024-05-02 16:3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