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隽
这一年,学校来了一位名叫兰隽的女教师。中等个头,皮肤白净。简朴衣着中透着一股时尚,端庄的五官蕴藏一份秀气。
兰隽老师身份特殊。首先是江西大学研究生毕业,这是湖口二中教师中最高的学历;其次是兼着县团委的第二副书记。来学校仅仅是走个过场,历练一下就要升官上调的。所以她尽管比我们年龄略小一些,却透着一份成熟和受人尊敬的气质。
一回从厨房回来,兰隽立在我身侧看我在过道写字:“曹老师,您这手柳公权是写得好。”
“嗯,”我只应了一声。恭维的人不少,我未在意也未抬头。
“只是,”她顿了会儿,并没有往下说。
这下倒让我好奇起来:“只是什么?”
“柳少师的书法结构严谨、爽利挺秀。这点你做到了。可是总觉得,嗯、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什么?”我警觉起来,眼睛盯着她那灰色筒裙下的匀称长腿。期待着。
“瘦硬倒是有,”她沉吟一下说:“只是少了一份遒劲骨力。您不觉得么?”
我陡然一惊,立起。
兰老师并不看我,径直冲着地上的字缓缓说:“柳少师历事穆宗、敬宗、文宗三朝,遍任朝中重职。直言而威、屹立不倒又文事隆茂,高寿88岁无疾而终。誉为古今文人之圣也不为过吧?”
“是是是。”我连连点头。拎在手掌的毛笔沥沥地任往地面滴水:“没想到兰老师对柳少师还有这么专业的研究?”
当年练习书法的走廊(20年后摄)
我一边恭维,一边期冀能当即找到遒劲骨力的答案。没想到兰隽莞尔一笑,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遒劲骨力”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之中。兰老师博学之外又交游甚广,不乏硕学鸿儒,一定能解答我除此之外的许多疑问。
没什么比思想更性感了。我渐渐地将这份求教看得很重很重,甚至自己这灰暗的人生,庶几通过面前这位女士的一番释疑、点拨变得晴朗广阔起来也未可知呢。都说,共产党里有高人。但是,人家一个闺阁之身,且在云端之上。我怎么能够鲁莽敲门呢?
盘桓多日后,一个晴朗的下午,咕咕,我还是敲响了二楼兰老师宿舍的房门。
“请请请,曹老师。”兰老师显然抑制不住惊愕,但还是热情延请。
室内一阵暗香幽幽袭来。原来是一株种植在窗沿木架上的肥硕玉兰,正开出乳白色的瓤瓣来,活色生香。这株玉兰隐隐有些传说。说是市府秘书长的馈赠,据说价值极其昂贵。
房间收拾得齐整。原本和我们同样大小的宿舍,显得比我们宽敞明亮许多。
“稀客,坐坐坐。曹老师。”她延请我坐到一把有扶手的、弹性极好的海绵椅上。椅背斜倚一方白色的鸭绒靠枕,并迅速地捧上一杯酽茶。
她在我对面款款落座。见我还在往窗台上看,淡淡地说:“秋兰是热的香,春兰是冷的香,蕙兰是浓的香。我这珠玉兰应该叫寒兰吧,那自然是淡的香喽。”
我心中暗暗一惊,果然语境不俗。
“哈哈,我自顾自的卖弄。不好意思了。”然后,几乎是习惯性地仰着脸:“曹老师,今天过来,是有所指教吧?”
双臂精致地交叉落在膝前,似乎手臂也要垂听。一招一式花朵般亲切流畅,甚至花团锦簇。
“兰老师,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您上次所说柳公权的骨力遒劲还没给我答案呢。”
“哈哈哈,”一阵特别娇媚的笑声,声音有些放肆。但还是听得出是被收敛着的:“曹老师真有意思。什么呀,我那是胡说。我哪懂什么呀!别介意别介意。我那是信口开河,不要当真,千万可不要当真啊。”
我被这么一挡,有些尴尬起来,竟没什么话了。
静场一会儿,兰隽像是自言自语说:“学校里边这么些人啊,曹老师,就数您还是挺有些想法的。嗯,挺特别。有点意思。”
我这人受不得夸奖。恍惚是得到鼓舞,直起了腰:“既是您这么说,我也就不隐瞒了。”
“您说、您说。”她显然有些急切,甚至有些渴望。兰隽适时地换了个姿势,不经意间摆了一个时髦的样子。两条腿绞在一起,一只胳膊屈起来撑着下巴,另一只胳膊从胸前横过去,抓住前一只的手肘。全身上下看上去都曲曲弯弯的,望着你。
我呷口茶叹道:“天下这么乱,我们在这里上课,课堂上讲着忠孝礼义有意思么?”
对方一怔,唇边漾起一丝防御性的微笑:“乱?你什么意思?”
我落杯就问:“兰老师,我问您,您觉得共产党怎么样?”
被这么一问,对方显然觉得鲁莽和意外,笑意很快完全敛去。口气明显正式起来:“怎么了呢?曹旭云老师。”
“兰老师,请问在中国,政治是什么?您能告诉我吗?”
老家墙皮上留下的唯一的一张素描
接着也就顾不得许多,不容分辩地倾诉道:“我感觉我们大家都在遭受伤害,日复一日。而真正造成伤害的不是我们不知道什么,而是我们都知道自己在说假话却装着不知道。在我看来,政治犹如癫痫病一样在定期呕吐般发作,而支撑这一切的正是谎言!”
“曹老师,你想说什么?”这位女老师花容骤变,似挂了霜雪。不耐烦想夺过话语权:“我们是在党的领导下取得了抗战和夺取政权的胜利。又在党的领导下建设伟大的新中国,还在党的领导下自我完善,自我修正,改革开放,迎难而上。我这个人向来不讲空话。就我个人而言吧,我是农民的儿女,没有党怎么能接受高等教育?没有党怎么能成为被培养的接班人?还有你,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曹老师,既然说到这,我还真的要提醒你一句。没有党,你个小土地出租者的后代,怎么可能登堂入室?象模像样地做着人民教师。不跟党交心,还常弹别调,将内心变成坚硬的冷岩!”
“别调?不,所谓的别调,不仅不是坚硬的冷岩。恰恰是一个公民对国家最崇高的热爱!”我脱口而出。同时一惊:我的小土地出租的身份,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显然有些激动,似乎一下子要占据制高点。下颏一扬,将自己顿了顿,用手掌一摆阻拦了我。转而诚恳地说:“将自己归队吧,曹旭云同志。要认识到,隐匿于众人之间,这不是可怜,而是实力。是玉精神、是兰气息。更是胜利者的美学宣言!许多时候,自以为在同类中脱离出来是出色、是突围。恰恰相反,那是掉队,甚至是堕落!”
见她一口党的话语体系,我被激怒了。自己也奇怪竟然发出一连串的颤音:“抖落历史烟尘,一部党史恰恰是为了政治目的挑挑拣拣、乔装打扮的伪史,一部一句真话都找不出来的伪史。其目的就是为了自我炫耀和逃避责任。而炫耀和逃避的目的,就在于维护其最大的个人利益,维护这僵化自私愚昧的腐朽体制,直至千秋万代!这体制自上而下,完全堕落到如封建帝王一般,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在笼罩全国、荼毒兆民。面上却一片粉饰祥和,无病之病,是为大病!而导致这一切野蛮落后的政治制度,难道不是全体中国人共同的耻辱和悲哀?这一切,难道不正是我们国人不能自立、不受尊重的根源吗?兰隽老师,我们正在沦为文明世界的弃儿,请您不要也沦为政权的超级打手。放眼……”
“够了!”兰隽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她断喝一声,陡然在屋中央旋转半圈,似在极力压抑着以维护闺阁女子的尊严。
我知道,在她们的培训系统里有讲话时转身、半转身、全转身的专业训练,据说是有大学问的。我正在琢磨她这次旋转半圈的性质时,忽见她杏眼圆睁,兰指顶着我的鼻子厉声喝斥:“想打擂台是吗?曹旭云。不许你这么羞辱我,更不允许你这么肆无忌惮地攻击我党!我警告你,你无水平、更无资格在这里飞扬跋扈!难怪人家说你是怪物,我还不信。今天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露出你罪恶的魔爪。而且嚣张到了家!咱们走着瞧,我倒要看看历史将怎么惩罚你这种人渣、你这种不齿于人类的败类!出去,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她那双被气得乱颤的削肩和双臂,似两把弯刀一样,一刀一刀往下劈去。像在急切斩断与我的联系、与眼前的联系。期冀迅速地摆脱目前的危险处境。
在我离开兰房的那一刻,身后房门哐地紧闭。门后随着一阵锁扣被急促反扣的声音,同时还传出嘤嘤的泣声。
下楼的时候我也纳闷。请教就请教,怎么忽然就变成指导人家和对人家的声讨了呢?好端端,惹人家一个姑娘干吗。你个书呆子!而且这种鸡与鸭讲式的交流,有意思吗?
模模糊糊间,我又清晰意识到,这位巾帼并非一味自谦。她定然不知道遒劲骨力究竟是什么?她路过走廊时的那番即兴点评,绝非人生思索或文化醒察。最多,是官场逢迎时被训练出来的习惯性偶感而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