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5周年纪念——宋庄画家成力 (《爱尔镇书生》节选 7 )

作者:曹旭云

 

 

1、

这是第一次看见大海。我朝海边走去,但见弯曲的海岸,海风如鼓,海面蓝得像染了一样醉人。海风迎面吹来,携带一股特有的咸湿气味,似是携带一股远古气息,撩人心扉。

据说一个男人见过大海,就像一个女人睡过汉子,是可以受孕的。

人类自捕捞、养殖、制盐、贩运、造船、航海、贸易、探险,一点一点从胚胎萌芽中成长。是海洋增长了人类的知识,教会了人类向自然界学习的能力与勇气。而海商船舶,在航海贸易时承受巨大的不可测的风险,也培育塑造了人类的探险精神。少年时曾痴迷爱琴海文明,期待着哪一天手挽情侣去看海、亲海、依海、航海。向文明朝圣、向蔚蓝致意。

今日以漂泊之身莽撞而来,眼前这梦幻般景象竟半点没有引起我的兴奋,也半点没有观赏的心思。我最现实的考虑是售票窗口赫然写着湛江至海口船票:“17.5元。”

刚才花去了最后一块钱。我已身无分文,该如何度过这片汪洋大海呢?

面对浩瀚天堑,一时感觉自己被命运抛掷在狞厉的时空,正在遭扬弃。如碎草,又如微尘。我茫然站立路边,看见购票上船的队伍逶逶迤迤,正不慌不忙从我面前被锈渍斑斑铁链拉出的木板甬道上穿行。检过船票,踏上船舷,登到跨海渡轮。真替他们感到一种晕眩般的幸福。可怎么没有一个像呆子一样窘迫模样的人、同时象呆子一样去感受呢?我甚至奇怪他们面对海洋,面对高大雄伟的跨海渡轮,却表情平淡、习以为常。又一次觉出自己就像个外星人来。

忽然,前方远处走来一位戴着金丝眼镜、一袭白衣白裤绅士模样的中年男子。他手拎一个乳白色旅行包,身材高瘦,头顶白色圆边礼帽。模样神气,翩翩而来。来人上衣领口微敞,领带垂胸,有密集的唇髭,行走时眼光偶尔瞟一眼海面,嘴角微翘,像是感慨又像是不屑。

我果断抢步上前,伸出手臂,语气竟显得不容置疑:“先生,请您帮个忙!”

“干什么?”绅士显然一愣,站住了,透过金丝眼镜警惕地盯住我。

“我想去海南,您能帮我买张票吗?”

“你说什么?”他侧过耳朵,显然没听明白。

“我想过海,身上没有钱。您能帮我买张票吗?”

他再一次上下打量我一番,使劲盯住我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审视、又像是在判断。在明白了我的确切意图后,忽然轻松起来。摘了平顶礼帽,握在手里扇着风,缓缓吐出一句话:“可是我不认识你呀。”

“是的,正因为不认识,所以我才请您帮忙!”我紧逼一步。

他望了望大海,又望了望我:“去那边干什么呀?”

“会一个朋友。”这一句完全无法证实的问答,就像是信口而出的谎言。

他似乎并不计较,头一撇,很轻声地说:“那跟我走吧。”

我抢前一步,赶紧帮他拎过旅行包。他也不防范迟疑,手指一松,滑了过来。就这样,流浪汉坐上了横跨琼州海峡的高大、纯白、冒着浓烟、鸣着汽笛的海轮。

绅士叫成力,原名陈明肃。画家,兰州人。话不多,人很亲切。

“嘟——”一声巨响,海轮缓缓启动,将陆地和陆地上的一切扔在了身后。

船上人声鼎沸。平静下来后,有的在打盹,有的在打牌,有的在打情骂俏。更多的是坐在座位上大把吃着瓜子、专注地看香港武打片,每个人脚前是一滩瓜子壳。港片话音尖锐、语速很快,音响嘈杂。船舱弥漫在一片震耳的喊杀声和叫床声中。

不久,船舱里飘来盒饭扑鼻的香味,成力给我送来香喷喷的鹅肉午饭。

我不明白,是他赏赐给我美食,却那么谦恭地双手递到我的面前。这彻底颠覆了我多年来对赏赐者所形成的印象,倨傲无礼、高高在上。

鹅肉米饭是我出门数日来吃到的最正式的午餐。印象中,此后多少年再没有吃过那么香喷喷的鹅肉米饭。以至于将最后一滴汤汁吮吸干净时,我才忽然想起屏峰中学招待我的那三菜一汤来。如果说那顿饭引我进入地狱之门,那这顿鹅肉饭,是不是正引我跨过天堂之槛呢?

为了表达感激,我有些讨好地将出门数日来写在备课纸上的《流浪日记》奉送上去,请他阅读批评。

他一边阅读,一边赞叹:“好文采,真是好文采啊!”

约莫半小时,他将读完的日记合拢。还给我时,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感叹道:“尼采当年也像你一样。流浪南欧时,手中的笔记本是唯一的伴侣,接受着地中海像风一样扑面而来的热烘烘的思想及讯息。常常像诗人一样在海边吟诵,又像先知那样在旷野里祷告。”

大部分时间,成力的目光是柔软的。他原先也写诗,曾写过小说《被窝里的手电筒》。讲的是他少年时代地下阅读遭遇被阻止的故事。他感叹道:“流浪者,不绝于途啊。他们是季风,是候鸟,又是流云。”

午后的骄阳让大海披上一层梦幻般的金色。风平浪静,万里无云。海面像一面抛了光的钢镜,天空变化万千的壮丽云团似已凝固。我忽然想起就是在这片海域,就是我这么个年龄,不,这一年那年轻的戚将军似乎还是位19岁的读书郎吧:“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愿,但使海波平”。看看人家那份豪气、那份才情。眼前的自己,跟人家怎么比去?

船在大海上航行,起伏有节,如婴儿匍匐在母亲的胸膛。只有船头切开大海湛蓝肚皮和船舷啪嗒翻滚的白浪、还有头顶上高叫着掠过浪尖的海鸥在高傲恣意地翱翔,让人感觉是在疾驰。

约莫三个小时后,船已行至琼州海峡。来到船舷,凭栏极目南眺,白云贴地,碧空如洗。遥遥望见宝石蓝海面尽头那一抹深绿中,积木一样隐约显出高低错落的楼房,像漂泊中的绿洲,更像那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海岸绵长,浪花如练,天空异常洁净辽阔。这就是传说中的海南岛么?我手扶栏杆,默默吟诵:大海,你来自何方,你又去哪里流浪?有谁知道你寂寞,有谁知道你惆怅?

海南岛,我来了!

 

2、

海口秀英港码头下船后,迎面鼓荡而来的是赤道长风,然后一直低头在散发着热浪的地面与成力踽踽缓行。

我和成力要去的,恰巧是同一个地方,《海南开发报》社。他是应开发报文艺版总编张永平之邀,二度来此。不是我等不速之客能够比拟的。

走完长坡,来到一条东西向的马路。成力引着我立在落满椰枝的站牌下长久地候车。许久才爬上一辆老式敞篷巴士,摇摇晃晃一路向东。路边人流稀少,风景也有些冷清,像是沉睡中的城乡结合部。

敞篷巴士在缓慢行走,路旁是一色的椰子树。椰子树模样长得委实难看。高高大大、瘦瘦长长。五六人高的顶上稀疏结着几个溜圆的果实,护着果子的是几片稀疏的叶扇,叶扇中央是几株稀疏松黄的崽杆。据说那椰子里全是水,当地人爱喝。关键是树干的形状不规则。有的粗壮笔挺,有的干瘦弯曲,有的平贴地面兀自生长,待长出一截后又忽然向上,模样野人一样夸张可笑。

在旧时的阅读中,许多闯荡南洋的人喜怒哀乐都和这种树木相伴随,树下埋着许多飘泊者的眼泪和尸骸。我心想,自己已来到完全陌生的异邦。不知道这是一块什么样的土地?也不知道这块土地养不养人?不知道接下来将遭遇什么?

老式敞篷巴士在三角池落车,二人作别。成力急着去会晤他的故交,而我并不急于拜见我的新朋。而且这位新朋不知道认不认这份交情呢?

“保持联系。”他随意扬扬手,斜耸着肩消失在人烟中。

先是坐在三角池旁木椅上长久的发愣。后独自一人围着东湖、博爱路漫无目的转完一圈,当饿着肚皮再回到东升楼下的骑楼走廊准备在此过夜时,夜已深,人群已散尽,自己也筋疲力尽。

骑楼斜对面是海府路农垦第三招待所,其中的三四楼就是《海南开发报》社的社址。倚墙坐下,就着昏黄灯光写罢日记。抬眼望去,那里正灯火通明。成力下午就是走进那栋楼里去的。

再见到成力时,大约是一个月之后,一个太阳落山的时分。他已经有了烫金的名片,系《海南开发报》下辖艺术品发行公司的行政总监。

成力在军区二招请我吃龙虾,询问了我的近况,更多的是想听听我近期遭遇到的人和遭遇到的事儿。饭后离去时,摘下一把钥匙。嘱咐我来他下榻的报社过夜,明天和他一起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我见他行色匆匆,心里充满各种猜测及向往。

这天夜里,在报社走廊闲逛,见成力和李总、张总还有几位报社高层在走廊中间被玻璃墙圈出的阁楼会议室密谈。屋里屋外,早已是烟雾缭绕。还不时传出激昂的演说声、恣意的笑声和手舞足蹈引起阁楼楼面震动的踢踏声。出入其中的,有拿着文稿反复请示的俊男和端茶倒水一旁安静服务的靓女。透过玻璃墙,这群引领海岛媒体风向的精英们,或优雅举止、或狷介风流。被炽亮灯光映射在墙面巨人般的投影,有雪夜定策般的神勇。像大师笔下那永恒隽永的剪影。

 

 

3、

翌日清晨,成力早早唤我起床,请我在楼下双层茶座的二楼吃早茶。我们沿窗坐下,敞开的楼面,人声鼎沸。滚水和白砂糖灌进茶壶,粗糙的茶梗便翻出壶沿,漫上桌台。他躬身替我添茶时,从擦得锃亮的牛皮包取出一份报告递给我。是昨晚新出炉的呈报省委、省政府及文化部的急件:《海南特区文学、戏曲、绘画、雕塑、影视、音像艺术品全国发行推广可行性研究论证暨首届全球顶级艺术家同盟成立大会报告落实说明书》。乖乖,光看着这名头就能将我吓得半死。

在拥挤吵杂的茶室,成力说一定要听听我的读后感。

他一边看我阅读,一边可着劲跟我续茶:“南方天热,易出汗。汗排泄得多,就得水喝得多,有好处。这里早茶免费,再出去,想免费喝茶,没门。就要钱罗。” 我奇怪成力怎么是这么心细之人。办这么大事的人,还有这份细腻。岂是凡人乎?

这天早上被他捣鼓得我喝了一肚子早已寡淡了的茶水。

“云霞中有些非常美丽的紫色和蓝色。是不是?”太阳爬过屋顶,穿透树梢。候我读稿的成力并不是跟我说话,而是径望着树缝那边的天空。一边揉碎指间的茶屑,一边自言自语:“尤其是那蓝颜色,与其说是空中的,倒不如说跟花朵一样,蓝得像喇叭菊。挂在天上,格外别致。还有那桃红色的云彩,不也像花儿的色调吗?你看那绽开的、洁白的肉质花瓣儿,还有那一簇簇羞红的、欲开还闭的花蕾。啧啧啧……”

我埋头在他的报告中。心想,此时那梦幻口吻透着一份绚丽。是在说天空,还是说报告,还是说他自己?一定不是说我。

还稿时只简单地谈了我的个人看法。这才发现,与其说他是听我的意见,不如说是在我面前展示他上岛一个月后的成就。他透露说这是报社李总会同总编室郑重交给他的任务:“艺术品发行公司一摊子,机会难得啊,批文也刚刚下来。一定要做到海南最好、全国最大、冲出亚洲,与好莱坞平头;争取给西方世界来个东方文化的惊艳,东方式的艺术品托拉斯。怎么样?”

他显然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在给自己鼓劲。等他将稿件放进怀里的皮包,才回到正题:“今天我要带你会晤一位大陆来的报业巨头、美女老总。鉴于是第一次晤面,需正式些。正缺个助手,请你当我一天的临时助理,以壮行色。如何?”

这是多好的学习机会,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我自然欣然领命。将牛皮包接到自己手中,起身出发。

来到南洋酒店,已经是九点多钟。成力先领我在大厅落座,自己通过前台与贵宾房通了一个电话。通报客人已经过来,十分钟后上楼。一招一式,娴熟而稳当。他看我好奇,便叮嘱说:“到楼下通报这是礼节,也是规矩。尤其是异性,突然出现在面前,很莽撞,人家会尴尬的。”

他像是决心从头开始教习我这个徒弟,一个机会也不拉下。上了电梯,他用手势做引导,强调说:“作为助手,任何时候不能抢在老板的前边。走路、落座、说话等等都要随着老板,观察着、应承着。客人说话时,要目不斜视,最好能够微微点头。但是又不能直视得太鲁莽,能自始至终保持微笑,那自然是修养……”

听着听着,我忽然对助手的职务产生强烈的兴趣来。心想,这不是八珍的追求么?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成年女子,叫碧云。30岁上下年纪,保养精致。眉宇之间透着得体和端庄,有一种见过大世面的气象。我们在临窗一处精致的沙发上落座,几上是一本夹着书签的《萨特与波伏娃》。

碧总任职于《云南日报》,以资深主任记者身份兼着报业发行老总。他们谈的是开发报在海南的混合艺术资源,如何在以云南报媒为前沿依托的大陆地区作产业拓展、架构延伸的合作设想。成总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又言简意赅地将这边情况作了大致介绍。大特区在他的描绘下,简直就是当下中国走向世界的唯一样板。尤其是方兴未艾的文化艺术品行业,更是千年一遇的大机遇。言毕,架起二郎腿,静静聆听对方的反馈及情况介绍。当涉及到艺术鉴赏及艺术时评环节时,没想到他手臂一扬:“诺,这是曹助理,这个是他的专业。来,讲讲。”

我先是一愣,没想到助手还需要有这么一出。由于是突然袭击,我刚开始结结巴巴,但迅速调整过来。将成总早茶时报告书上的构想加上些许文艺理论,现学现编乱串一通。乖乖:原来成总早上让我看报告书并非全是即兴,而是做功课来的。原来领导布置工作是需要这么层层埋伏啊,怪不得干助理第一位的就是要精明和有觉悟啊。

随后是老板们的闲篇。看得出,这是双方一次试探性接触。二人似乎都拥有不可一世的资源,而这些稀有资源正是对方在千寻百觅的。同时,更是一个赛似一个的心大、口气大。让人感觉又一个好莱坞大厂在此、在此刻、在此二人的手上即将实现似的。完全没有大陆官场含而不露、逊让谦卑的意思。

出得门来,成力显得对今天的会晤很满意,对我的临场发挥也给予局部肯定。只是批评说:“讲话语速不能太快,不能像背书一样。尤其是自己熟悉的情况,更需要一点一点地说出来。宁愿不说全,也不能抢着去说。否则就显得没有实力不是?人们常说的‘有,示之无’,就是这个道理。而且,尤其记住交流过程中休止符的艺术应用。”

我连连点头,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出人意料的,成力瓷瓷实实地叫住我的名字:“曹旭云,这女人,你看长得么样?”

没想到这位画家猛地这么发问,吓我一跳。

“好看!”我双手竖起了大拇指。

“我把她弄过来做压寨夫人,当你嫂子。你看如何?”

“啊?”我惊得张大嘴巴。

这一点打死我也不敢撒谎。这么高傲的女人,只配社长、省长、书记们。我们这些俗人虽贪财好色,但想都不敢往这上头想去。而且奇怪的是,整个谈话过程我都在场,作为旁观者,哪一句话里有“暧昧”的成分呢。我怎么一丝一毫就没有察觉到其间的性感呢?自己多少也是过来人吶。

正胡思乱想,成力又开口了:“信不信?碧云今天以女性独有的直觉已然感知了一切,就像一只雷达。男女之事说起来奇妙,其实简单,只要上了床,对方就是你的人了,没有什么不可以交流的。睡过了,就像探险家,就再没什么不放心的路段。而且更怪的是,还尽爱将平素对外人瞒了又瞒的事,专捡来说与情人听。捡隐秘的。”

我半信半疑地接一句:“嗯,这些好明白。只是你的节拍我怎么就完全跟不上,你哪里就有这么大的把握呢?”

“打个赌吧,怎么样?”成力的兴致越发高涨。朝大街胡乱瞄了一眼,将眼睛收回、看向我,信心满满地夸口说:“啧啧,女人嘛,看上去高高在上,可别让唬着啰。操了她奶奶,才叫你爷爷。不管她是哪盘菜,一旦劈了腿,就是小猫儿。她们就会像市面上那蒸蛤蛎一样,冲你完全打开。”

交流原来还可以这么高来高去,似得化境之妙。我猛然间感觉出自己窃喜并自诩的所谓“数字游戏”的那点儿看家本领,相比之下的简陋、原始及低端来。跟着成力拎包跑腿,我愿意!

“下次什么时候,再叫上我?”

“俗人那,俗人。”这是成力当天说出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接过手提包进了报社大门。留下我立在三角池边愣神半天。我不知这“俗人”所指。是指我,还是他,甚至是指碧云?要不说的是这满大街匆忙奔波着的衣食男女?

 

4、

再见到成力时,是12年之后。

世纪之初刚来北京,冒严寒前去宋庄拜访了成力。其时,温榆河还结着一层厚冰。在一处土坡,往墙角草秸扔下破旧自行车,成力长时间抱住我之后,便被他领到一座独院。

这是新从辛店农民手中买过来的农舍。日子过得清苦,却似乎透着高雅。中午,他以烤馒头招待我们。在密闭得不透一丝风、横梁粗壮弯曲、屋顶贴满报纸的画室,成力在烧煤通暖的铁炉上,整齐有序地排放馒头。一点点给我们烘烤。

“烤糊了不能吃,烤嫩了又不香又不脆。要烤到皮面焦黄而肉瓤松软时,正好。”一边烤,他一边美滋滋地介绍。

馒头烤好,佐以陇西的雪莲茶。茶是炖在文火的陶罐中,在交相呻吟中取出,淡淡饮用。这种餐饮,是见些功力的。

成力有一双安静又略带忧郁的眼睛。他缓缓的介绍他离开海南的情况、缓缓的介绍他的画儿。语速缓慢,用词简洁、普通,却透着一股未被生活压垮的热情。整个下午在一边烤火、一边用餐、一边品茗、一边闲话中度过。

作为兰州80年代中后期西北现代画派先驱,成力后期醉心于当代艺术。大特区艺术之梦破灭后,他回兰州住了些日子后闯荡京城。颐和园被驱赶后,是来宋庄最早的一批移民画家。

画室堆满画作,所画人物造型荒诞怪异。正面的裸体男女头部却是后脑勺,而背面的裸体男女却是正对着你的标准五官。问其画意,金丝眼镜后面闪过一丝嘲弄,慢条斯理回答:“难识庐山真面目啊。生活中所见种种,难道不都是如此吗?”

 

                             成力作品《姑娘——正反人》          

 

再细问时,大都是不着边际的举例,让你摸不着头脑。

院内植树两株。一株是香椿,枝叶宽大蓬松,春季叶嫩,常摘以充菜厨;另一株是梨树,枝干紧凑挺拔,秋季果实累枝。自食不尽,悄悄坠地而腐,来年再悄悄开花。树下有菜畦一方,瓜果菜秧,四季不辍。

在菜畦与树木中央掘土井一口。每日晨起,从井里舀水浇身以健身。然后围井绕畦裸体行走若干时辰,寒暑不废。自称至今还保持着对付娘儿们的全副精力。有时兴致不散,则终日赤裸着。或画画、或吃茶、或写作、或静坐。门常虚掩,冷不丁男女朋友破门而入,但不慌张。缓缓延座后,缓缓着衣。

住家地势低洼,远处二三层楼即能视见,他也并不在意:“我又不是姑娘。你想看,说明我结实耐看。”

成力早期穷困,我也乐于施些援手。他常常拿一两幅似乎总卖不掉的画作送我,比划着说将来定能换大钱,甚至买大宅子。我便呵呵收下。后期似乎是遇到颇有实力的鉴赏家兼经纪人,包装出版了一部八公分厚的巨著。装帧设计精美异常,是将从艺近五十年的随思随画编辑成册。名字就叫《成力》,副标题叫做《一个人的艺术史》。成力由此成名,处境也大为改观。

但凡相聚,逢人就讲起湛江过海时两人初识那段往事。众人皆啧啧称奇。每次讲起,成力辄呵呵大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恐怕是他一生被人提及最多的一次美妙布施。二人常醉心于那段迷茫失落、青春莽撞的时光。

“青春啊青春。”每次怀旧时,总离不开那位曾经热恋的碧云姑娘。二人相识后,美女名记很快调任《云南日报》驻琼记者站站长。

滚在一起的那年,真是一段绮丽的青春岁月。每晚下班回家,必抱着、吻着旋转三圈。她被搂着在空上转圈时,像一面成精的扇子。一面张开双臂,伸出海星一样的手指,一面海螺般发出呜呜喊叫。“只有死亡才能把你我分开。”女人喘息着、表白着,晕眩般地亲吻,然后沦陷在他强壮的臂膀里。

“相互掠夺式地爱着。和发着高烧、或留着眼泪的碧云做爱,一天也舍不得荒芜。”生怕哪一天,一觉醒来这一切都突然不见了。成力仔细地措词,认真地回忆。

他老将“碧云”念成“biyong”,一口的兰州鼻音,深情动人。

碧云,小个子,模样娇嗔。好熏香,久而久之,体有芬芳。生活也讲究诗意,常将小诗写在桃红色小笺上或团扇上。用钟王蝇头小楷,时称“碧云笺”。一度是省厅文化名流或外事往来时的馈赠上品。

碧云爱唱歌,先是《采茶曲》,后是邓丽君。声音清脆,张口就来。还伴随婀娜手姿:“风儿多可爱,阵阵吹过来。有谁愿意告诉我,风从哪里来?爱像一阵风,不知哪里来。没有人能告诉我,爱从哪里来。相爱就去爱,要爱尽管爱……”

 “也不知道biyong她怎么样了啊?”每提及,成力常眼含泪水。摘下眼镜,一边缓缓地用衣角擦拭镜片一边摇首,红着眼圈啧啧称奇一番。

碧云据说早已弃文从商,在东莞或是顺德一带做陶瓷生意。生意不错,婚况不明。

 

 

5、

2010年5月,正是我与成力第一次见面后的第22年头的春季,一个消息让我震惊和难过,成力惹麻烦了。

当年的宋庄艺术展,成力因以实验作品《艺术卖比(bi)》参展,引起轰动。但因被告知有伤风化,旋遭通州警方逮捕。最终,被判劳教一年。

远在甘肃的基督徒妻子马莉,这位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柔弱女子,闻讯丈夫蒙难,毅然抛弃往昔对画家丈夫一心艺术、远离妻儿,几十年来云游不归而深埋心中的怅惘与委屈。此前,从未出过兰州城一步,决然辞别父母、抛弃工作和来不及处理家中的一切。第二天,就只身赶往远在天边的陌生宋庄。

当踏进成力那空空荡荡的画室,看到眼前乱糟糟的一切时,她早已是泪流满面。马莉收拾和将院落清扫一新后,每天的工作就是祷告和悉心守护丈夫的每一幅画作和每一张手稿。此后,定期探视及照料牢狱中已是皮包骨头的成力。

我们探望过几次。每次,她都是一个人。要么坐在昏暗的窗户旁、要么是如豆的灯光下,安静地阅读圣经。

出狱后,成力还是一如既往的落拓。只是昔日英气勃勃的唇髭已经完全雪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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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2024-02-14 07: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