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5周年纪念——畅春轩经理 (《爱尔镇书生》节选 9 )

作者:曹旭云

 

 

1、

北大三角地讲坛,这一夜热闹非凡。

伴随着《河殇》激情澎湃、如黄河滔滔般的朗诵,我为那一泻千里的气势感染。一激动,登上讲台。高高举起我的身份证和方圆家具厂名片,告诉在场的学生及民众:“我叫曹旭云,江西湖口人。”

言下之意,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来,就是堂堂正正要求政府兑现诺言、言出必行的。如果说的和做的不一样,就无法取信于民。宪法和一年一度的政府报告里多次庄严承诺、言之凿凿:要铲除腐败。要保障言论自由。法制面前人人平等。所以,铲除腐败、言论自由、实行法治。敦促政府兑现承诺,是我此行的目的。

“我来自遥远的乡村。学历低,属于小知识分子。一直在基层中学任教,原本没有资格在这里演讲。但是,作为一个公民,使命告诉我不得不来、不得不说。首先,我要问问同学们,——政府,他们兑现承诺了吗?”我大声询问。

“没有!没有!”人群中发出愤怒的回答。

“不能兑现承诺的原因在哪里?在于没有监督,在于不能说话,在于没有民主。听不到反对的声音。根子上还在于权力的腐败。腐败不除,国将不国啊。同学们,要铲除腐败,必倡行民主,必先开放报禁。开放报禁才能言论自由。言论自由,就是有说错话的自由。没有说错话的自由,从根子上就没有自由民主可言,一切也无从说起。而腐败的根源何在?自然在权力!权力得不到有效监督,权力自然就垄断一切财富资源和思想资源,权利就在为所欲为。在许多国人的意识里,一切都是权力的赏赐。我下午,看见三角地的一幅漫画,高举双手在乞讨民主。民主需要乞讨吗?不要。民主需要赏赐吗?不要。自由、民主的权力与生俱来!”

我越说越激动,感觉到双腿都有些颤抖:“作为一个从最基层走过来的知识分子,我可以抚摩着良心告诉同学们,我所听到的、看到的、遇到的、感受到的是,暴力与谎言已经成为政府钳制全体公民的行为准则、专制与腐朽已经渗入国家整体的最末梢神经。根源何在?就在病态而腐朽的政体!国家命运、民族前途已到了岌岌可危的最关键时刻!这不是故作惊人之语,更不是耸人听闻。——回想1949年前,北大一直是思想的摇篮、时代的先驱、精神的楷模和行动的标兵!这所光荣的学校,有严复、司徒雷登、鲁迅、胡适、蔡元培这些伟大的身影走过,时代的先声从这里发轫。今天的先声也应该在北大发轫啊。从北大三角地开始,从今天的论坛开始!同学们,我们要发声。为自己、为家人、为亲人、为千千万万子孙后代,不能沉默。祖国的前途、民族的命运就交给你们啦!我们生而自由,我们为自由而战!”

我感性的、直抒胸臆的大胆演讲,博得阵阵喝彩和掌声。甚至有人捧上鲜花。下来后纷纷有人递上名片,并索要名片和电话,还不时有人要求签名留念和合影拍照。这时,有警觉者出面阻拦拍摄并挡住镜头:“不准照相,不准照相!”

我这个愣头青对不能照相甚为不解。心想,通过照相传递到社会上去,那就不光是在校园,不是有更大的社会影响力吗?后经热心同学提示,这里有许多是市局和国安的耳目、坐探,就是电影里俗称的“特务”,得防着点儿。我心上一惊,这才渐渐多了一份提防的心思。

递名片的有一位畅春轩的经理。30岁年纪,西装革履、器宇轩昂。他问我:“你是第一次演讲吧?”

我点点头。

“看得出。你的演讲让我震动。震动的原因不是你讲得有多好,也不是你理论有多高深、逻辑有多严密。都不是。而是你一份挚诚,一份勇气。可以这样说,”他顿一顿,有些羞怯地接着说:“我是含着泪听完你的演讲。正是你还有些生涩的表述,才让我看到你澎湃的激情和质朴的思考。独裁者让他独裁去吧。他总会刺激更多人的神经,让更多这样的人早日觉醒。一个天迢路远的青年、一个饱受精神折磨的底层知识分子、一个有良知的年轻人,从天涯海角专程来到这里。这才是中国的希望!这比一切都珍贵!这是我听你演讲时的感触。我相信你的演讲会激励很多很多的人。谢谢你!”

他一边将我的名片小心地揣进兜里,一边从兜里取出钢笔,在自己留下的名片上详细画出地址。再三叮嘱要过去做客,随时欢迎我的光临。

“不远、不远。就在北大西门。”

 

 

2、

几天过去。这一日适逢空闲,是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我突然想起畅春轩的老板,决定前去拜访。

寻着名片背后的图划示意,我很快就找到畅春轩。果然就在北大西门。雕梁画栋的彩色大门,斜对着北京大学,瞅一眼,就觉满是喜庆。       

主人愉快地接待了我,眼里透着热情庄重。店里整整齐齐摆满桌椅,生意像是十分红火。畅春轩经理是山东蓬莱人。进得他的办公室,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息。正墙挂着郑板桥的《墨竹图》中堂,两旁的楹联是:“烟霞闲骨骼、泉石野生涯。”

主人沏上一壶酽茶后。二人从各自生平说起,谈得投机而透彻。薄暮时分,逐渐上客。我正拟离开,他扯住了我。叮嘱大堂经理不要打搅我们。便领我来到一间包厢,执意留我晚餐。

包厢墙面也是一帧字画,画中山居草屋内,晚来风急。火炉旁一壶酒两个人,侍童垂立一旁。画面一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二人在一张铺着挺括台布的桌前落座。主人询问:“能饮一杯无?”

“好!”我应声称道。

菜肴酒馔齐备,二人频频举杯。他颇能饮酒,一盏一盏,盏盏不空。直喝得脸色发白眼睛发红,遂大骂共产党不止。渐渐地,我们又说起三角地,说起北大历史、说起中华文化,说起诗词歌咏来:“莫言马上打天下,自古英雄都解诗。曹先生,今日投缘。你我二人以诗侑酒,如何?”

“好!”我擎杯在手。见灯下有蛾虫飞过,沉吟片刻,即朗声高诵:“耿介生平性,止行如烈风。黄蛾除扑火,不再大英雄!”

“好辞令、好文彩!”他击掌连连,再三唤酒。随后也高吟五律一首,我只记得其中两句:“一晃寒刀起,马头坠草丛。…… 海南天际远,山水有相逢。”

 

 

3、

公元2001年年底,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我在北京的家具厂甫落稳脚跟,就抽空驱车来到北大西门。

踩着过膝的厚雪,企图找到当年的畅春轩。可惜道路被拓宽、旧房被拆迁,眼前一片空空荡荡。昔日树荫浓密间红砖碧瓦的畅春轩,早已踪迹皆无。我试图从周边蜷缩在北大围墙门洞里的店铺,讯问当年的蛛丝马迹。结果是谁也不记得有那么一家酒店,更没有谁记得有那么一位言辞高贵、风采逼人的经理。

我信步走进一家酒馆,要了一份快餐。适逢同桌有一学生模样的青年。一打听,是北大中文系大三学生。

我询问北大三角地,他没有什么反应。只说有这么一处地方,没什么呀。只是些书刊信息、授课培训、失物招领的信息发布栏而已。今日的北大,难道已经不是当年的北大吗?我一惊。探过头去:“六四,你知道吗?”青年皱皱眉,侧脸追问我一句:“六四,就是八九年的那场学潮么?”

 

                今日的北大,难道已经不是当年的北大了吗?    

 

我一边试着多说两句,一边看着他的表情。他摇摇头,像在吃力地回忆一个十分遥远陌生的信息:“好像听说有这么件事。但是,那是上辈的事儿啊。大家都忙,没什么了解的兴趣。”

这一刻,我忽然感觉自己变成老辈人了:“都忙。那,都忙些什么?同学们的兴趣又是什么呢?”

青年人这才抬眼,正脸看了我一眼。那神情,像是碰见了一个怪人。正当我认为他可能不理睬我时,他却开口了:“呃,找份能挣钱的好工作。买房子、挣票子、交女友啊!”顿了顿,青年人忽然来了兴致,开始侃侃而谈,并试图询问我有没有好一些的就业途径。

我兴味索然。怏怏离开了酒店。

立在北大西门红彤彤院墙边放眼四顾,白雪掩映下,竟是一片陌生苍茫的世界。“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一边默诵着昔日那暖室内的画作,一边吱吱踏着积雪回味当年那热血沸腾的热闹场景。

抬头望一眼雾蒙蒙的天际,一阵北风挟带着雪粒扑面吹来,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嗨-嘘”,忽然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一边下意识地顿顿衣领,随口吟诵道:“海南天际远,山水有相逢。”

兄弟,我们还能相逢吗?

可是,怎么相逢?连人家名字都弄丢了,早随那随身背包一起,葬送在天安门广场清场时的熊熊烈焰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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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2024-02-26 08:1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