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去年年底,当因肛门出血去医院检查,大夫初断可能是直肠癌时,我就产生了强烈的愿望,赶紧写一篇文章,向家人、向亲友报道一下相关情况及交代自己的一些未尽愿望。作为临终遗嘱也罢,作为一位“作家”以其特有方式向世人告别也罢,将心里的话讲出来。老三的联襟前年也是因为直肠癌,离查出仅仅三个月就骤然离去,更增加了自己的紧迫感。
可是,一是肛门疼痛,无法端坐,日夜只能躺卧才能安生。而躺卧无法使用电脑打字,虽变着法子,却也艰难;一是不久被确诊为直肠癌后,大夫及院长用笃定的神情及语气跟我说:莫慌,可以治愈。我便松懈了下来。
大夫交代,约莫历时一年,经六次化疗、六次放疗、最后切除肿瘤,即可痊愈。可三个月后,风云突变。第四次化疗结束,便觉髋骨、膝盖疼痛,以致不能行走。当告诉大夫时,他脱口而出:很少见,与肿瘤无关。MR、CT一查,结果出来:癌细胞转移,已扩散至骨头、肝部。前期治疗手段失败,只有终止此前方案。待在做完肝部穿刺检查之后,重新制定新的治疗方案。当再次问到:是否能痊愈、能存活多久时,一向温情、充满人性的哈勒博士一反过去的笃定,眼神飘忽、聪明的翻译也语焉不详、支支吾吾起来:随着治疗走吧。总之,病情已进入他们陌生的领域。
11点回到家、脱去外套,来到熟悉的阳台。院子里正鸟鸣啾啾、阳光灿烂,含苞的樱花在春风中摇曳。我躺在宽大、舒适的躺椅里,看着一黛远山、看着透过树缝及红瓦屋顶不远处隐约的多瑙河,想:行走、站立、甚至起床正在变得困难,嗓音也沙哑了,镜子里的人已变得形销骨立。欧洲疗程慢,肝部穿刺检查还要等20天,结果出来,或许人已经是另一番光景了。而且正如大夫所言,一旦药物不适,随时可能有意外。随着颓然一声轻叹,我悄悄闭上双眼。斑驳的阳光从树缝照在身上,脸颊、眼睑有些发烫,有如万千金色鳞片在闪烁、起舞、飞翔。恍惚我主正透过天国的五彩光芒,在温柔抚摸你的灵魂。---死亡正在逼近,眼前的世界正在一点一点消失,不能再犹豫了。于是睡在躺椅里、掏出手机,一点一点写吧。就用手机编辑,说说心里话,这或许是自己临终前最安心、最有意义的事儿。
是为引子。
一、多瑙河畔持棍人
我这三口小家是2017年移居匈牙利、居住在布达佩斯的。来匈之前,我已经有几年持棍运动的历史。在大望京公园的花圃、湖畔、林丘、亭榭等角角落落都留下身影,俨然成为公园一景。
我热爱的运动是走路。起初走路时是巴掌拍胸;后来是演绎到空拳擂胸,并创造出自己独家“平拳”(曹十九平拳十二式,含大风车、旋转宇宙、左右拉筋、马步驰旋等。曾编有教学手稿,图文并茂);再后来就发展到用木棍敲打全身。一边走路一边敲打,随着迈步节奏,从肩甲到胸背、到腰腹、到腿脚,有时甚至脑壳。企图练出一身的金刚铁骨来。
布达佩斯我住过三个地方。三个地方分别挨着多瑙河、城市花园和古罗马斗兽场遗址。以多瑙河畔居住时间最长。每天晚饭后,夕阳西下。在漫天的晚霞中,沿着路旁美丽的风光行走,周边是古堡、教堂、浓荫及宽阔的河流,飒是风流可喜。手持双棍,有时还打着赤脚,步伐里似乎藏着韵律。当一路旁若无人、上下翻飞时,许多人认为遇到东方奇人。
欧洲人本来就好奇心强,不时有人驻足观望,不时有人窃窃私语。许多胆大者,不顾是否语言交通、不顾是否行为莽撞,径直冲到你的面前,手指双棍,瞪大那蓝汪汪的眼睛问:这是什么?我总用蹩脚的英语告诉他们:这是”经络棍‘’,活络经骨、强身健体。并一边演示,用棍敲打全身,通通作响。欧人惊讶不已、艳羡不已。有时像面对圣物一样,轻抚木棍,甚至贴在胸前,Oh My God,欢喜不尽。一回遇到一位能讲中文的男子,在广泛交流后,他川普一样夸张地竖起大拇指,伸到你鼻子前面,用欧式中文高呼:东方神奇、伟大。我看大侠轻轻松松能活过100岁!接着高呼Long Live the East!一边骑上自行车飞驰而去。
久了,许多人到点守在路边,一边观赏、一边行注目礼。然后像故事一样说与他人。
两条木棍,一条是枣木,红色的;一条是杨木,白色的。棍头都结着巨大的痂结、棍身也是巴巴结结,模样丑陋。把握久了,整根棍油乎乎的,像是活物。在家时,妻儿都称呼其为‘’丑棍‘’。户外回来,有时腿脚发麻,往沙发上一躺,呷口茶水,高呼小儿:去,跟老爸把丑棍取来!麻儿溜的,赶紧送上。嘿嘿,挺靠谱,有点儿老头子的威风。
其实,这貌似喧闹、欢悦的背后,藏着的不尽辛酸,又复谁知?原来面前这位所谓”大侠”,只是个有家难回、有国难归的流浪汉。
自从2019年六四30周年之际在华盛顿出版《爱尔镇书生》以来,就被当局视为九江地方的头号反贼。原籍市县两级政法委头目几番找到家人,叮嘱只要一回国,必须立即上报。名义上客客气气,说是关心、了解情况,将你家人、亲戚、同学、朋友查了个底儿朝天、翻了个底儿朝天。关注着你海外的一举一动。实际上,以我的斗争经验,回来必是抓捕。
所以,每当走在多瑙河畔,看着山坡上的白墙红瓦,听着翻滚的滔滔河水,总不由想起隔壁日内瓦那烟雨朦胧的莱梦湖、想起当年亡命瑞士,日夜沉吟在灰蒙蒙莱蒙湖畔的卢梭、拜伦、茨威格、托马斯•曼们来。想起他们在波涛之侧、扶疏树荫之下徘徊时的思考、颂唱与低吟。总想着自己这亡命之身,何日能像先贤一样有机会再回故土、重获自由?
来,说回身体。要说平时,并不注重养生,譬如饮茶、禅练、药补等都一窍不通,但于基础饮食还是相当注意的。基于不识字的母亲因着吃素,活到了近100岁,于是自己开始了禁酒、禁烟、禁荤的生活。禁荤近20年来,虽未禁绝,譬如仍旧喝牛奶、吃鸡蛋、吃海鲜等,但肉类一律是不沾的。而且细节上也十分坚持。譬如吃红薯、南瓜子,和一天一个苹果等,坚持得最好的就是每天早晨一杯鲜奶煮鸡蛋,历时20年不缀。甚至,这几年开始学林小雨冬泳,洗起了冷水浴。
说到肉类不沾,20年来曾有过三次破戒。哈哈,说来是三次特殊的体验。
一次是2014年春节。为打破刻板、沉闷的生活,与妻子带上5万元(人民币)到澳门,住进新葡京,计划体验一周赌博世界的刺激。最后输得连信用卡取不出100块钱来,才愕然发现,噢,输光了。仓皇离开时,肚子饿得咕咕叫,只有从赌场餐台去领取免费的肉汉堡,不顾三七二十一、拖着行李箱挤公交车时,一顿的狼吞虎咽。满嘴、满衣袖溅的肉屑横飞;
一是大女儿巴黎成婚。男方是波尔多一个百年望族。当93岁的老外婆端出用当地数百年传统手艺烤炙出的比利牛斯山小黄牛肉排,并瘪着嘴、眯缝着眼一定要你的评语时,伴着两个阿尔及尔黑厨娘的载歌载舞,我只能大快朵颐了;
第三次更有趣。那是2024年春,随着满洲国观选团乘台湾大选考察台、日时,在东京,团员们被新疆的伊利哈木请到他的新疆餐馆吃羊肉。起初有些抗拒,可辘辘饥肠仅仅吃到一点碗边的洋葱和凉拌海带丝时,面对满桌的羊肉,烤的、煮的、炒的,我一时一筹莫展。当尝一口手抓羊排时,竟芬香、正宗得出奇,我便毫不犹豫地狼吞虎咽起来。更要命的是,翌日妻子听说,一定要前去尝鲜。结果忘路了,转悠半天,只有胡乱找到一家新疆店。这里的手抓排模样煞是唬人,可又干且木,和昨日嫩汪汪、香喷喷的手抓羊排完全不能同日而语了。
于饮食,我内心所以如此矜持,除了有些修炼方面的考虑外,更多的是因为小时侯我看惯了农村因肠胃生病而痛苦不堪的农人模样,是因为看惯了农人不能排便用树枝抠屁眼、看惯那肮脏不堪的厕所堆满病人屙的血屎的恐怖情形。我发誓自己不能那么不幸、那么悲惨的死去。首先从控制自己的嘴巴开始。没想到,天不遂人。千算万算,由不得人,自己还是得了个直肠癌。
哦,原来一切都是花架子。命由天定,自己这些花拳绣腿的功夫,仅仅是花架子。我心里清楚:当然,这花架子不光指这身皮囊,还有自己毕生赚得的那一点点浅薄的浮名。
当结果被玛丽格特医院确认的那一刻,我眼前清晰地显示37年前海南流浪时代玩数字游戏在保亭高原长途班车上的那一幕。
当时留着胡子,对周边一脸的不屑。行走市井街衢,虬髯当胸,高视阔步。当昨天玩游戏输了钱、一路尾随而来的四个小青年,在一旁摩拳擦掌、做足一切准备时,自己竟毫无察觉。在一名叫宰羊坡的地方,临下车,一拥而上、骤然出手,持木棍将我一顿爆揍。直揍打得我满脸血污、眼镜崩断、破衣烂衫。跳车前,一个黑瘦青年将木棍铃朗朗掷在我脚前,扔下的就是那句经典的话:奶奶的,原来是个花架子啊!
起初,在他们眼里这个蓄着长须的男人一定怀揣绝世武功。否则,怎么独往独来、敢一个人行走江湖、玩这种明显从人家兜里掏钱的危险游戏呢?而于我,是在梦中被揍醒。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四人早已逃之夭夭。在司机那里,也是一阵惊骇后、才迟疑地将车启动。他显然也是在等待我的后续反应。当意识到我是一幅认命模样、兀自可怜兮兮地只在角落俯身用衣袖揩抹血渍后,才缓缓将车开走。
分明眼前又让我想起8岁时的一幕。一天下午穷极无聊,邀村里沈定兴下象棋。任怎么邀,对方都不应。我便高呼:敢赌吗?10步让你输!不赢,做狗叫。对方兴起,乃赤裸着上身、在画在石板上的棋盘前坐定、对弈。结果自己输了。
分明自小是一幅炸炸乎乎的嘴脸。
莫非病情乃是性情使然?
二、我的藏书
严格说,自己只算半个读书人。童少时的求学不算,40多年的漂泊生涯,有一半时间是荒废在最底层的求生状态。日夜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温饱而奔走,根本没有时间读书。但总爱以读书人自诩。在险恶的生存形势和缓些后,又渐渐捡起书本。和许多读书人一样,爱读书、爱藏书,是书生的本色。
自己的藏书可以分做三段。三废三立,和自己的生存状态密切关联着,也是自己个性及人生态度的外在反映。
第一个阶段是26岁出门流浪之前,家中藏书约有500册。心香苑靠西的墙面毛坯木柜里满满当当堆着的书,都是二中六年、爱尔镇近一年时的珍藏。那毛坯木柜没落漆,但父亲早早令家兄用朱红油漆写上”曹旭云专用”,是父母为自己成家而备下的。
二中时期,从最初每月28.5块钱的工资,到离开时每月约摸45块。这些钱,除每月吃饭、日常用度外,其余的大多买了书。先是湖口新华书店、后是九江新华书店,再后来随着家兄毕业分配在南昌,就转移到了南昌那偌大的、几层楼的新华书店。阅读是一场场热烈而又孤独的盛宴,而采买则是大厨一次次的匠心独运,紧张而充满期待。我大抵在每个月末的周末、花上整整一天时间去采买新书。怀揣十块或八块钱,过节似的去书海冲浪。一次约莫能买5-8本。那份隆重、浓烈的激情,绽放着青春花蕾似的芬芳。至今回忆起来仍妙不可言。
每回去,都舍不得吃饭,只怀揣几个食堂里备下的馒头。买完书、或买书小憩时间,来到甘棠湖畔。依依垂柳下,就着那湖水、坐在烟水亭的花岗岩石栏上细嚼慢咽。细嚼慢咽中,一边望着凄迷的湖水遥想公瑾当年大破曹军的壮烈情景、一边展望自己那未知的将来。那时候,根本想不到自己的一生是这样的坎坷、这样的多难多灾,甚至曲折离奇。
记得一次傍晚回到湖口,饥饿难耐。想想自己终于买到渴慕已久的《1984年全国获奖短篇小说集》,一咬牙,窜进街边餐馆,华一块五毛钱炒了一盘油乎乎的尖椒肉丝,又一毛钱一碗、要来三碗白米饭。虽花掉了一本书的钱,出得店来,摸摸鼓囊囊的肚腹、又摸摸鼓囊囊的书包,回二中途中,直觉脚下生风。那份甘甜、那份惬意满足,40年后回忆起来仍清晰可见。
因为买书和交游花光了所有工资,在同时毕业的同事、甚至晚一两年毕业的同学有数百、甚至上千元的积蓄、纷纷准备结婚成家时,自己却没有分文,前程毫无着落。故此,在1988年那个春季出门流浪时,翻箱倒柜、搜巴搜巴全部揣上,身上仅有27.5块钱。
也就是因为这柜子书,伴随自己度过了1988年流浪时期的、那个窝在父母身边三个多月漫长的枯秋和苦冬。在贫瘠荒寒的山村还能保持和先哲们的沟通与交流。
后来,十四、五年的海南漂居,又兼父亲去世、母亲遂随子女先后寄居南昌、海口及大姐家,曹禹村老屋抛荒。房屋荒芜、屋门口长满一人高的蒿草、心香苑糜烂。那一柜子的书,或糜烂、或鼠啃、或外借,已飘零不堪。三弟虽出于同情,收捡翻晒过几次,但随着地基松动、老屋发霉、漏水而屋顶翻建,许多书做了基建拌泥浆时的纸糊,或做了师傅们揩屁股的纸巾,最终荡然无存。连盛书的毛坯书柜也因腐朽而做了师傅们烤火的灰烬。
我一回偶尔想埋怨老三一句,怎么就不照看着点儿?可老三淡淡一句就将你顶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你呀,生性大大咧咧,什么事儿总是一撒手、万事不管。你这些书啊、还有日记本,要不是我去屏峰中学叫小三用手扶拖拉机给拉回来,估计早让他们仍进鄱阳湖去喂鱼,或让回收站拉去做纸浆了。
我的第二阶段藏书是在北京武夷花园的约莫15年。包含大量的光碟,大概1000册。
那是海南办家具厂中后期、侯渐渐稳定下来后陆陆续续又开始了阅读,陆陆续续又开始了书籍购买。1999年撤离海南、迁徙北京时,书籍和全部家具随着一辆大货车三天三夜的奔波,给搬运了过来。
北京头两年风风火火的忙碌后,随着宫廷象牙白-昂黛尔家具的逐渐成型,我便有了闲适时间、又逐渐开始了阅读生涯。同时成了通州新华书店、王府井书店和西单图书大厦的常客。再往后,不时探寻风入松、三味书屋等京城这些特色书店。采买一些市场上不易见到的书籍。这个时期的购买与二中时期已经不能同日而语。光碟、书籍都是成箱成捆地往车上扔、往家里搬。
而在王俊那里,财富自由后的她再次踏上寻找‘’真爱‘’的征途。2004年在王俊的压迫下,二人在通州法院经协商办理离婚。因着共同的家具厂,二人约定对外保密、并在一个屋檐下又黏黏糊糊约莫生活了两年。我虽然依着世俗和功利的愿望出发,与外公和舅舅多次提出“离婚八不妥”,试图挽回婚姻及家庭。但架不住王俊的“试婚”理论来得凶悍。她的底层逻辑是,抛弃了世俗枷锁的真爱才配享有真正的婚姻。通俗地说,将二人掷在自由的环境、各自放飞。若放飞后的灵魂还能合在一处,便是真爱。
我看过《唐-吉诃德》,里面清晰记录千百年来的“试验婚姻”惨败的历史教训。无论多么恩爱、多么吻合,哪怕百分之百,无一不以失败收场。因为那是对人性的终极挑战。故此,我一直不看好她的这场危险游戏。
果然,这种理论被现实摧毁得面目全非。最后,她架不住被某家具城副总的疯狂追求。最后被人家一句:“我要用按摩让你头上的白发在爱的、柔软的指尖下,一根一根变成黑丝”而彻底俘获。
我因为失望、一气之下断然离开。和爱尔镇时期一样,只拎了一只皮箱,一切都扔在了身后。
那1000多册图书,因为望京办公室书柜里需要装饰,曾陆续让工人从家中取过百十本书过来。工人们干活也粗糙,许多书并不是自己的钟爱,更有许多书连上下册都拿不全,就胡乱被他们塞在了办公室的柜子里。其余的,就被永远弃掷在武夷花园。
2017年年底临撤离北京,我将望京公司及橄榄城家中的书合在一处。一些重复的、或已多次读过的旧书赠送给焦国标在老家焦庄的私人图书馆,整整两个纸箱。剩余的和家具及其他用具一起,由海运公司全部打包,装了大半个集装箱。同1999年运往北京一样,全部运往布达佩斯。只是这次绕地球走了最漫长的海运线路,从离岸至到港,前后用了足足三个月时间。
来布达佩斯的8年,因为阅读中文书籍的需要,每次列出书单,由妻子在网上订购。她先在国内各式纸质书籍折扣店搜寻、询价、购买,统一集中后,通过列运、一趟一趟运送到布村。接到运抵通知,再由妻子带回家中。每次从开列书单到图书到手,前后大约一个月。
“你的宝贝来了!”当一捆一捆的书从车上搬回家,妻子特别有仪式感,就像我的节日似的。蹲在地上,用剪刀裁开包装,一本一本取出,用湿纸巾擦去书面浮尘,喜形于色摆送到你的案头。擦一本、念一本:“《亨利一世传》、《佛罗伦萨史》、远藤周作的《沉默》、莱蒙特的《农夫》,波兰的。。。”
当举家搬到三区Zuzmara koz樱桃园时,我们从宜家买来棕褐色组合书柜,将宽大客厅整整一面半墙、从地到天、包含拐角,统统做成书墙。畅眼看去,满满当当。几年下来,图书差不多有1500本书吧?
20年前当网络流行时,外甥勇波就告诉我,实体书店已经过时、纸质书已经没人看了,一切都在网上。我都认同。我也在网上阅读,但更习惯于纸质书籍阅读。除了习惯外,更多的是喜欢纸张的质感、长久阅读不晃眼,还有就是同酸文人一样,喜欢做些眉批。
匈牙利人热爱阅读。初来布达佩斯时急于安家,随中介看房,去过许多人家。多多少少几乎家家都有藏书,有些还像个图书馆一样。和台北街头相同,实体书店依然遍布布达佩斯的大街小巷。一个意想不到的功能是,我的这些藏书,意外的让我家有了不少匈牙利人的气息。
2014年某天,我和小今奉曹思源老师之命去拜访江平教授。进得宾馆,见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匍匐在客房的地上捆缚一包用牛皮纸包的物什。我们急忙上去帮忙。
“这是些书。”老人让开,缓缓立起身,拍拍手说。候坐在沙发上将气喘匀,又缓缓开口:“该扔的扔、该送的送。人老了,留着没用。这是送给学生吴君的书。”当我们捆缚好,用疑惑的眼神再次望着这位大法学家时,老人说:“有些有眉批、有些我的著作里曾有引用。将不同的书、不同观点的作者,送给不同的学生、不同的人。是件善事,也是最后能做的一点贡献。一生的藏书差不多送完了,这是最后一点。”
我没有求证老人有没有子女。但这位中国法学界的精神支柱,晚境的豁达,让我钦佩的同时,又感伤不已。老人九年后离世。而曹思源老师的著作和藏书,则是在他去世后、在彬彬去国之前,也陆陆续续分散给了各路友人。
在布达佩斯街头,也常常看见去世者遗物在拍卖的情形。家具、皮革、饰物、藏品,什么都有。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古董,最廉价的就是藏书。一摞摞的图书,稀松的堆砌、摆放着。秋风过处,书页在风中翻飞、噼啪作响。从急促翻动的页面,能清晰看见逝者大量的眉批及阅读的痕迹。据说,这些物件,能否成功拍卖出去,成交价值如何?要看逝者的名声大小而定。普通人,起初是拍卖,接着是赠送,接着是随意领取,不被领取的,最后大都是被扔进垃圾桶、进入到焚烧炉。
自己的这些藏书将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此时,正夕阳西下,天边晚霞璀璨。透过窗户斜照余晖,我立在自己这1500册藏书面前许久。信手翻阅,有些还是海口时代的书籍,还有几本是伴随自己流浪生涯、在二中时购买从爱尔镇带出的读本。
三、我的日记
我从15岁开始写日记,那时正在湖口中学复读高二。是断断续续的写。依着虚岁算来,迄今已经有50年历史。
那时,正是日子最清苦、思想最动荡、处境最凶险的阶段。一旦不能考上学堂,就只能回家种田。而且由于是从乡下来到县城,处处充满歧视。因为自卑、激愤,就试着将心思、情绪开始做些记录,以资激励自己。就这样,渐渐踏上写日记的生涯。
正式开始写日记、而且每日不缀的,是16岁那年。那一年考上九江师专,那是1979年。从接到通知被师专录取的那天开始。那时候,考上这样的学堂,就像中状元一样。被邻居、亲戚、同学、熟人和不熟的人祝贺和艳羡。感觉自己的人生正掀开绚烂的篇章,而且做着大英雄梦。觉得点点滴滴必须记录下来。
九江师专时期的日记还很稚嫩。每天一有想法就写,有时一天写很多次。每次都标注日期。这一来,多的时候,一天有十几篇日记。有一阵子,还试着用英语写过一些日子。
记得自己觉得渐渐写出些味道来的,是在湖口二中上班后的两三年。每天临睡,端坐肃记。手摩心揣,日省吾身。企图通过每天的写作,驱赶内心的恶魔。日子一久,让自己渐渐变得安静、稳定、坚强和难以诉说的自信起来。日复一日,写日记,便成为每天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并从中获得无尽的快乐。
因为觉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思考、深思熟虑的,更别说自己的行为。所以包括自己一系列重大的举措,譬如终止与高朝霞的恋情、譬如后来离开二中自我发配到荒郊野外的爱尔镇、譬如抛弃工作出门流浪、再譬如放弃刚刚开始的业务只身赴京驰援学运等。。。这一系列惊世骇俗的举动,都完成得那么决绝、流畅,让世人不可思议。自己身上这一往无前的品质,无不和写日记关联。日记,是我阅读世界名著、和众多伟大灵魂交流和互通的消化器,是借他山之石而成为自己行动利器的酵母。
从16岁开始写日记到如今的近50年,除了一次、约莫半年时间没有写外,差不多一天不漏、每天必写。一天不写,丧魂落魄似的。当然,我身边也有许多写日记的人,自己也读过许多名人传记,他们大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像我这样,一天不缀的,估计也不多。那么,读者一定好奇,那一次为什么缺席?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什么那段生活需要如此讳莫如深?今日面对死神降临,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那是1992年、在合办新潮流家具厂之后的第二年,我突然邂逅一份突如其来的恋情。那是某大学著名教授的前妻,弹得一手好钢琴,贵族气息浓郁。模样端正、30岁出头、正带着一个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住在二室一厅的洋楼里,生活无忧无虑。
这时,我的写日记习惯、我的人生信条至此遭遇到重大挑战:每日写什么?怎么写?若避重就轻,写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是我不屑的;而若想不留下一丝痕迹、去编撰一些假话,则又是我万万不能的。在恍恍惚惚、犹犹豫豫中,不知不觉只有罢了笔。这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一度,我也曾动了向家庭报告的冲动,以为诚实婚姻才是幸福的根本。但也在恍恍惚惚、犹犹豫豫中就滑了过去。这日子虽有一丝甜蜜、但精神上的苦闷、尤其是罢写日记的痛苦是无法告诉任何人的。好在这段恋情因为对方要价太高、自己完全不支而渐次冷淡最终很快消亡。前后约半年。这时我才如挣脱藩篱的囚鸟,再次欢欣的歌唱起来。此后,便再也没有一天的终止。除了那一年春节因日记咒诅父亲该死被发现、而被他先是准备烧房子、后是准备烧日记,最后妥协仅剥褫我三天禁止写日记除外。
再有一次遗憾的事情是1994年前后,那时刚兴起电脑热。我花重金买了一台286电脑,开始了电脑上的书写工作。于是,将日记就移到了电脑上。约莫一年,电脑突然黑屏,左右不能打开。当扛到电脑店维修部请帮忙打开时,吓傻了眼。桌面上所有文件、包含日记全部消失。虽经维修人员一顿手忙脚乱寻找,已是杳如黄鹤。后废重金聘请电脑高手试图找寻,也一无所获。害怕了,从此不再用电脑写日记,而是写在了本子上。
回想起自己的日记史,最出彩的有这么几个阶段:1、与高朝霞初恋的三个月,后整理成电子版,取名为《秋雨初情》;2、二中后期。那时,几乎每篇日记都是一首青春的挽歌;3、《爱尔镇日记》,全部约八个月,那几乎是一部囚牢哀曲。曾经准备一字不改,作为《爱尔镇书生》的下部出版;4、《流浪日记》,每一日的游历都是一次历险,跌宕起伏,那自然是生命的高潮和日记的经典;5、和妻子李萌萌的恋爱日记。曾将半年的日记编辑成册,取名《春天之恋》,在2011年结婚三周年之际,精装成册献给爱妻。
当然,也还有断断续续许多日子的许多日记,每一篇都自觉是一篇优美的散文。有时写毕或再次颂读时,自己都兴奋和雀跃不已,以为璞玉天成,足堪传世。那种原生的蛮力与嫁接过来的世界大师级思想、情操与宗教情怀相融合,经野蛮生长、绽放出的巨大青春当量,是如此的绚丽多彩。是我自己完全不能预及的。
当然,比较起‘’日记之王‘’(注:自我冠名),这一切都不值一提。
那么,什么是日记之王呢?那就是自己1989年4月17日自海南启程赴京、全程深度参与北京震惊世界、改变世界的民主运动的那段日记。日记截止当年的6月2日、屠城的头一天。总共46篇。当时感觉屠城将始,广场不保、生命不保、日记不保,恰巧乘头一天任畹町在天安门广场帐篷探视学生之际,匆忙交给他,请他带离广场。任畹町后来交给宾志辉,宾志辉因此系狱经年。这本日记当时自己取名为《北上日记》。
这个故事在拙作《爱尔镇书生》及《六四34周年祭--宾志辉》中都有详细记叙,此不赘。
一句话,《北上日记》丢不了。估计没有最高指令,谁也动她不得。她一定和任畹町、宾志辉的反革命暴乱案子绑在一起,安安静静存放在北京市公安局或中国公安部的档案库里。六四平反之日,就是《北上日记》重见天日之时。而六四平反是历史的必然,也必是中国人民走向民主自由之路的必然。
《北上日记》必将因主人的决绝、传奇的行动及其本身坎坷的遭遇载入史册。她可能不及《安妮日记》那样轰动世界、那么有影响,但她真真实实记录天安门民主运动撼天动地的每一天以及每个进程的真实果因,便已经远远跨越个人历史范畴,将成为改变世界、改变历史走向的最真实、最重要的文献之一。而自我感觉那也正是自己文采斐然、激情四射的岁月。每天数千字、长长短短,字字刻骨铭心。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是文明扩展引擎的一部分、甚至在深刻改写国人的精神面貌。因而作为人类日记的范本,一点都不过分。
不难想象,《北上日记》一旦问世,曹旭云的其他所有日记,都将发出耀眼的光芒。就像最后一块魔鬼拼图可能引起的裂变。总记得陈奎德博士在《爱尔镇书生》新书发布会上的一段话:“曹旭云,作为外地小知识份子的一个代表,当时千里迢迢从海南来京、全程参与六四并记录下来。作为`六四人`的又一个形象,将极大的丰富六四民主运动的内涵。”
纵观自己的人生日记,总共有约70本左右。大约700万字。每本日记都编了序号及提纲,以备查阅。
这70本左右的日记今天得以保存完好,说起来还要感谢三弟和大姐。
当我2004年在京城甫站稳脚跟,忽然惦记起存放在心香苑里的日记来。这些是我16岁到26岁的全部日记,约莫30册。当时万事不顾、撒手出走时,哪里觉得还会有出路?自顾都不暇、身外这些俗物哪里还惦记得过来?就撒手弃掷在爱尔镇那窄小、潮湿的宿舍。当忽然惦记起时,离自己亡命天涯已过去了16年。问起时,老三也一头雾水。只模模糊糊记得移到了心香苑老屋、记得当年还让大姐用麻绳捆缚了起来。但是老屋翻新,里里外外已经天翻地覆。500本书籍荡然无存,屋里到处爬满了蛛网和落满灰尘。那些日记真不知道还在不在?在哪个角落?
与老三驱车前往,吱呀呀打开尘封的大门,屋子除了外壳,已经空空荡荡。当年堆满角角落落的桌椅板凳,不见踪迹。扫一眼,就能将室内看穿。上下里外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最后一通翻找,在老三县城的阁楼找到一本;经王俊同意,在她家幽暗的阁楼、尘封经年的求学时的木箱里又找到了一本。其余的仍是杳无踪影。
当再次返回曹禹村老屋去搜寻时,这一次捎上了大姐。大姐一路抱怨:看见车子打门口过,不进门、连声招呼也不打。你大姐夫气得气不打一处来。都忙乎什么呀?要了命似的。。。我们只能再三好言相劝。当说到日记,大姐说,只能去阁楼上找找了,地面上像过筛子一样,清理过一遍又一遍。印象中,十几年前捆缚过一匝本本,也不知道是什么?然后众人点起蜡烛、爬上阁楼。
阁楼上,到处是蜘网和灰尘,楼面堆满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灰色或黑色的瓷缸和瓦罐。一缕斜辉透过瓦缝射来,那撲起的尘埃,密密麻麻乱飞,还有少许儿时的景象。扒开一个个磻,搬开一个个瓮,掏开一个个缸。一顿折腾,忽然,一声唤叫:你看,是不是这个?
大姐手里方方正正正拎着一捆盖满厚厚积尘的物什。我凑近一看:哈哈,准是日记!大家欣喜过望。赶紧拎下楼,摊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扑去灰尘、剪开绳索,稳稳当当、大大小小28本日本裸露了出来。一本本日记尘封经年后骤见天光,一字儿排开,竟毫发无损!
真是劫后余生啊。
唯一遗憾的是,北京期间,自1999年到2007年八年间的日记,因为匆匆离开武夷花园而锁在保险柜里。自己和通过孩子试着讨要了几次,王俊不给。理由不置可否,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但我坚信,只要在,最终一定会物归原主、合成一处。只是别一气之下,和我的所有衣物一起一把火给焚烧了。
逸词过壮,则与事相违;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我的日记故事就讲到这了。我也知道,自己是一个十分普通平凡的人,某种意义上,还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既不似曾国藩那样的圣人般沉毅,又不似蒋公史诗般的浮沉,哪怕是季羡林那样将丰硕学识埋在粪堆里的特殊的、漫长生涯,抑或民国名媛文树新式的丰腴、绮丽的才情。许多时候庸庸碌碌,许多时候的日记记的就是这些琐碎日常,重复、冗长,完全没什么价值,更不要说文献及史料意义。就像长江的一滴水、恒河的一粒沙、天上的一片云。
印象中,蒋介石的日记被存在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供人们研究中国近代史之用;维多利亚女王日记从13岁一直记录到81岁去世。最终为了为尊者避讳,被女儿强行焚毁许多原稿;白坚石日记被反复印刷出版,供人们了解一位军阀门客退出军政后的余生日常;李锐日记,为争夺拥有权,遗孀和长女之间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法律战,战火燃烧到美国。。。太多的日记记载着太多的人生无常。
齐白石自知自己名气大,珍视自己的点点滴滴。晚年用他打小就有的精湛木匠手艺在墙壁凿打了一个双层木盒,将自己的牙齿、头发、日记及未舍得焚烧的李苦禅画稿《猪鸭祭母图》等悄悄藏于其中。去世后几十年间,孩子、太太们竟无人察觉。要不是后来建画院时意外发现,差点拆建时让推土机一把给埋在了瓦砾之中。
日记原稿如果没有似斯坦福大学、大英博物馆那样的管理水平及能力,若干年后一定灰飞烟灭。手稿长久存放,我一直不敢有此奢望,但一直有个心愿,将日记誊抄成电子版。电子版无需管理成本,可以永远保存在云端和网络世界里。只要人们记起世界某个时刻、某个角落里还有这么个人曾经生存过,就够了。我们这一代人不光是见证者,还是亲历者。这个小人物经历了那个时代最经典的五段历史的全过程:改开时代小知识分子的苦闷与彷徨、亡命天涯及十万人才过海峡的喧嚣与辉煌、89年天安门民主运动的全历程、30年为温饱奔走自主创业的艰辛及最终绝望离国飘零海外的宿命式人生。日记记录了这一切的真实过往及情感思想、灵魂历程的点点滴滴,一锹一锹开掘出专制生活下深深的岩层,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一个缩影。记录并可能流传开去,这不比花巨款买块墓地强出百倍?
说到墓地,这恐怕是离死亡最近的话题。依我目前的状况和心境来说,去弄个墓地,自然是最俗不可耐的事儿。我曾去过梵高的坟茔,那一爿高地之上,遍植油菜。那黄灿灿的油菜花,晃眼的金黄,如画家画里的一模一样。密密麻麻的墓地,无论是公侯还是巨贾,早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唯有当年一蓬萋萋蒿草掩映着的这位画家疯子的最不起眼的残骸荒塚,被千千万万的后人景仰。听园工介绍,80%的慕访者都是冲着这位疯子而来;我也曾去过巴黎的拉雪兹、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公墓之王,200多年来,埋葬了多少的总统、首相、元帅、将军、主教、富商、各式议员和艺术家啊,跻身其间,拥一席之地,皆非富即贵之徒。后人仰其鼻息、余威者,似亦可侧身其中,画上一撇自己的标牌或名号。可衮衮诸公,无论生前多么荣耀、显赫,都抵不上一个叫王尔德的书生。以至于这位早逝的爱情王子卧雕,脸庞、胸膛、甚至裆部,被后世崇拜的痴男怨女们那温热的手掌给抚平、磨秃。只有这块墓碑前,常年簇拥着成堆的玫瑰,有些玫瑰花瓣里,还藏着秋冬粉白的雾霜和清晨那欲滴的珠露。
这些给那些并无真实实力、仅凭些花架子功夫者些许自嘲、自慰的本钱,可人类真实的精神力量又哪能小觑得的了呢?
云端日记,好主意。只可惜迄今一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誊写人才。这个愿望生前不能实现,死后不知能实现否?
四、我的家人
在是否写这一节时有些犹豫。哪个人没有几个家人?她不像书籍和日记那么有特色。写不好,仅仅是一份罗列,就没什么意思。可是,她难道不比你的书籍、日记重要?而且她是你成长、生存的土壤、背景,是肉身之外离你最近、和你最亲密的一群人,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息息相关。离世,最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就是和这群亲人一点一点的在做割舍与告别。
我的家人包含小家庭和大家庭两部分。小家庭有妻子李萌萌、女儿曹尚书(学名Aima)。大家庭有岳父、岳母、曹三婉(芝声)、曹三盈(当歌),有母亲、三个姐姐:曹碧云(姐夫邹选初)、曹良云(姐夫徐家林)、曹霞云及哥哥曹展云(大嫂易红玉)、弟弟曹景云。当然,姊妹们还有许多子女,只能算大家庭外围,就不在此罗列了。
妻子萌萌,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我们2007年相识,2009年5月23日结婚。她最不屑和最不能忍受的是许多人误以为她是小三,其实,她是在我和王俊离婚两年后才初识的。起初,只是公司一名普通雇员。我们真正确定关系,是2008年那个春节,我在海南。那时,她已离职,正准备赴新加坡谋生。滴滴滴,年三十晚上她发给我一条拜年短信。记得那是鼠年,信息是溜溜的关于老鼠形象描述的一个拜年俗段子,但让我一阵狂喜:奶奶的,终于有机会了!我拿捏着、忍了又忍,翌日才如临大敌、字斟句酌地发了一条回信。没想到,得到热情回响。接着,痴了似的展开热烈追求。那个时候呀没底儿。最大的顾虑是,我大人家姑娘18岁,她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呢。没想到,接着我们开始了疯狂、美妙的、缠绵悱恻的爱恋。就在那个春天(详见《春天之恋》)。
起初,她总念叨着“七年之痒”,担心我们的婚姻长久不了。虽然中间也出现了一些曲折、波澜,但我内心是笃定的。因为我深知,自己是深爱着她的、真心实意。这是确保我们度过一次一次危机的利器。
来布达佩斯的7年之后,我们离婚了。在网上,通过空中法院。原因是我作为九江地区头号反贼,已经断了回国之路,成为天涯飘零客。可反共不是她的最大诉求或志趣所在,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烟火女儿身。作为独生女,老人都已经70多岁,岳母身体又不好。几年前因子宫肌瘤做过手术,一直没有彻底的恢复。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自由回国、不时蹲守父母身边尽尽做儿女的孝心。
我十分理解、同情。我们在法律上虽已经解除关系,但私下里依然情深意笃。二人的感情是彼此最珍贵的财富。生病的5个多月以来,她百般细心。可以说,没有她的悉心照顾,我将寸步难行。
昨天,阳台上我们在讨论是否转院的事。讲完,我感叹道:我能活着,全因为你。真要离去了,我还真舍不得你。“别说了”。她嘴巴一咧,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然后一边摘眼镜、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立起来,离开阳台、回到了屋里伤心去了。
女儿Aima,15岁,受的完全是西方教育。反叛、无拘无束。西方这些年受极左教育思潮影响深远,加上正处叛逆期,行为极端。母女俩经常争吵。我看在眼里,却无力用呵斥或长篇大论去讲道理,只有暗暗着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约半年吧,渐渐养成一个坏毛病,就是洗手。凡是碰了一下地面或者脏衣物,甚至手机,都要洗手。一天大概要洗十几次。关键是每次洗,都要大量挤用洗手液。以致于洗完手,盥洗池都要留下大量洗手液泡沫;以致于一瓶洗手液只够她用三、四天;以致于一个小姑娘的手,皱巴巴洗得像个老太太了。关键是,你告诉她,洗手液有毒,长期使用会造成皮肤巨大伤害。她每次只是听、也不反驳,但是完全无用。当你盯着她的眼睛再三叮嘱这一切时,她瞪着个无辜的大眼睛、喃喃说:手脏啊。
岳父岳母是一对高尚的老人。虽没有受过高深教育,但是是一对最明事理的长者。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幸福,不愿给孩子们增添任何麻烦。迄今为止,没有享受过来自子女的任何孝顺和孝敬,更多的是施布给子女们的恩禄。
三婉,又名芝声。我最早给取的是之声,意思很通俗。但她外公在老家带她的那年,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去派出所登记时,加上一个草字头。之声一变而为”芝声”,从此云山雾罩起来。她已在巴黎成家,去年育有一子。
我们已断绝了来往。原因可笑也很可怜,似乎也有点云山雾罩的意思。
在海口城中村的秀英村,我们有一套1991年的、没有房产证的公寓。2002年离婚时与王俊约定得很清楚,归属于我。此后的20年,我一直在委托人打理并收取房租。但2022年,三婉陪她母亲去海南度假,乘虚将钥匙诳去。稍加装修,用更高的价格长租出去。事后追问时,三婉才告诉我这一切。鉴于购房签约时用的是王俊的名字,又鉴于我人在国外,有三婉做保,我就同意了她母亲的意见:租金对半分、一季一付、拆迁时房产为二人共同拥有。可是,在收到半年的房租后,戛然而止。问原因不复。三婉偏心、在骗我,一恼,由此断绝了父女关系。
原本这房子也值不了什么钱。既是残破老房、又没有产权证,不值得为此父女反目。但于我,将孩子在离异父母之间的公道看得很重。而且坚信她们一定具有这基本品质。假如没有了公道,交流就只有隐瞒和欺骗。她们都已成人,于父母亲之间不偏心,敢于纠偏、能够纠偏,才是能力、才是爱心和信任的源头。
自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致命的是我在介绍完分割的真实情况后,强调:老爸变卖了国内所有财产,已不再有一分钱的复利收入。这每月的近千元虽不多,但这是咱们家目前唯一的收入来源,其象征意味巨大。甚至维系着一个迫走异乡家庭的温馨和保障,就像漂泊黑暗大海深处、那尽头唯一的一抹稀薄曙光。
但是,她还是无情地掐灭了。
春节前后,三婉约莫模模糊糊从二姑那听说我生病了,准备前来探望,被拒绝。约莫一个月前,她又给阿姨来信(给我来信,从不回复)。大意是儿子佛朗西斯已满周岁,他们5月份有假,准备和文森一道,带着孩子来布达佩斯认认外公。询问什么时间合适?我让萌萌回复:没有谈话基础,来了也没话说。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打搅了。”她显然受到了刺激,在礼貌性的一句祝福后,就隐去了。估计此后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我不确定临终前,会不会邀请她过来一趟。
说到三盈,这孩子也是无辜。原本我和她是有正常交往的。只是一次她在听闻我与她姐姐关系紧张后十分焦虑,数次从我这里企图打听原因,未果。我只回一句:“不屑告知”,她便愈加忧苦起来。不久,在彻底弄明情况后,她挺身而出,朗声曰:“莫急,小事!我来!”那时,她正就职实习于美国某幼儿小学,有2500元的月薪。不久,我便收到已经断供一年的季租。我怀疑是她们姊妹俩合掏的钱,就在三人群中提示不妥:希望这是你妈妈的意思而不是你们私下掏钱。因为房租这点钱是小事,房屋拆迁时产权切割才是大事。
此后房租就再没了消息。我以为三盈在大是大非前亦不能主张公道、正义,是懦弱的、是帮凶。也知道她于经济上再没有对我的需求了,也便没了与她往来的兴趣。最要命的是,作为一个高学历的赴美留学生,每以大量阅读自诩。可是,老爸的那本《爱尔镇书生》她却从来没去读过。在她每次无助、求助于我并奉你为导师时,我至少三次强调她读读拙作,至少了解一下你这位“导师”的思想、情感、追求及宗教情怀。但是,她还是没有一次有阅读下去的兴趣。
哦,花架子爹爹生了一个花架子女儿啊。
三盈在美国留学四年,之后悄然回国生活并工作。我十分意外甚至震惊。问讯后,通过阿姨给三婉信息:“三婉,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晚上,你爸爸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关上房门,不理人。只是骂‘’狗屎‘’、‘’废物一个‘’、‘’垃圾”!……从没见过他这样,很吓人。刚才乘他睡着,悄悄看他手机,发现你大爸与他在兄弟群中提到昨晚邀家人家中做客。三盈也来了,并说`找到了工作,在朝阳区上班`。 我猜哈,估计是这事儿引起的。”
这消息最终一定传到了她耳朵。此后,三盈便似矮了一头。跟我来往更少了。
事实上,我预言不虚。川普治下的美国将成为流着奶和蜜的地方。这次川普上台,废除了50万元落户美国的EB5政策,代之以500万元一人入籍的“川普金卡”。譬如长虹一家4口,就需要2000万美元。换算成人民币就是1.4个亿。这还不包括个人择业、自由意志、生存安危和后代繁衍等物质之外的生命课题。从这个角度上讲,曹三盈已经败得一榻糊涂。更为糟糕的是,随着国务卿鲁比奥的上台,美国务院已经宣布对中国留美学生关闭签证大门。也就是说,你已经永远失去获准进入美国的机会了。
这孩子出国的后两年上学在波士顿,这个美国左派老巢。她极端崇拜那位华裔极左女市长,她的两位导师也是一对女同。好不容易人上托人,跟她介绍两位男友,她连接触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三盈曾经爱情受挫,早期在保守的达拉斯感到压抑,便来到北方这个自由的海滨城市。来后,一头扎进黑人堆里,随她们出入教堂、情感上彼此抚慰。和有色人种,似乎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而因敏感、自卑,渐渐隔绝了和白人男生的来往。这四年,正是拜登当政。哎,自然也成了LTGBQ的殉葬品。
说起母亲,她出生在民国17年。依照生日做9、百岁做8的民俗,明年就是老人的百岁寿诞。子女们一商量,准备在曹禹村给老人贺寿。村里准备给老人请台戏,亲戚们也准备请一台戏。给这位历经沧桑的、村里百年来首位百岁老寿星热闹一下。在撰写《母亲百岁寿诞献词》时,我写得两幅对联,拟分别贴在戏台和家门口。
戏台:
方圆八百里,民风淳朴,勤劳奋进,争为真善美典范;
上下五千年,心脉相承,忠厚传家,都是尧舜禹后人。
大门口:
起早摸黑倾全力助父亲持家,田畻菜地育六子成林,出入村头乃一贫寒农妇;
不识文字后半生却吃素行善,线脑针头能春风化雨,搁在西方可以册封圣人。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存活到那个时候。更难想象老人在寿诞之日,一旦不仅这个不争气的二儿子没有来到现场、连视频都没有一个时,老人是一副怎样失望、疑惑和惊恐的模样。
大姐夫妇,生育了两个儿子,都谋生在外。夫妇二人目前居住在离曹禹村3里之遥的邹昶村。大姐夫公社通讯员出身,后毕生工作在公社粮站。退休后领着2000元左右的工资。喜写顺口溜,亦偶有清新句子。是我一切言行的坚定反对者及抨击者,且充满轻蔑与鄙视。
二姐夫妇,二人都是二婚,各自有两个孩子。二姐生育的是一儿一女,儿子在都昌监狱8年,明年服刑届满;女儿一家四口、五年前移民美国,目前居住在北卡。二姐夫军人出身,雷厉风行、干练沉着。十几年曾衷心辅佐我。不料自己事业中途崩俎、落荒海外。夫妇二人亦落寞归田,未获任何酬报。现二位老人居住在县城自家半山腰、半旧别墅里颐养天年。
三姐历经两段婚姻。第一段是我们兄弟见她太难,鼓励她离婚的;第二段是在母亲和老表姐怂恿下,嫁给大她15岁的新疆表哥。表哥前年去世,她先后陪女儿一家在京城生活了10几年后,毅然回到湖口,过起了独居生活。她的信念是,活不了几年,一辈子总要做回一趟自己吧。
老大,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毕生勤奋、毕生画画。在曹禹村,成为与县长曹志平齐名的、仅有的村中名人;中华邮政总局于2024年建国75周年之际,发行“功勋三大家”艺术邮票,老大与靳尚谊、吴冠中齐名同框。
一个月前,小便出血,以为是癌症。去中日医院一查,是前列腺炎。全家人虚惊一场。
弟弟曹景云,江西二林校毕业,毕生效力于湖口县林业局。中间有两度跟随我,都未获善果,落寞而去。幸亏没有像我一样、丢弃林业局工作,晚年才有一份保障。三年前,弟媳华兰香因乳腺癌去世。去世前缠绵病榻两年,最后阶段痛不欲生,几度想坠楼而被制止。目前陪老母亲居住湖口,老家里里外外一应,全是由他打理。
家中所有人目前仍不知我的状况。只是因为需多次住院、身体虚弱,视频通话不便,我才含含糊糊主动透露是儿时就有的多发性淋巴结需临时性住院手术。那时还很自信,每次回答问候都是一切都好。那是因为院长给了我底气:六次化疗、六次放疗、最后手术切除,即可痊愈。若是此后再问起来,我不知道是否还那么有底气:一切都好呢?
至于真实病情,我只告诉了一个人,那就是上海的师兄吴洪森。至于已经扩散到骨头和肝部,目前向他还是隐瞒的。三天前,因为真名群的事他与我视频,脱口而出瘦了。接着问怎么样时,我只含含糊糊说:还凑合。
至于岳父岳母,原本也是想隐瞒的。不料当我叮嘱妻子时,她已经将一切早早告诉了父母。故此,目前对我病情目前了如指掌、并不时关切和问候的就是岳父岳母二人。萌萌压力大,目前父母是她唯一倾诉和排遣压力的对象。也是她唯一的精神力量源泉。
我不清楚自己将在什么时候将一切告诉家人?因为他们离得远,远隔万水千山,不仅不能相互帮助、慰籍,反而彼此徒增焦虑、痛苦和压力。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而若一一解释,以我目前虚弱的身子也是困难的。或许哪一天突然进入弥留,连告诉他们的机会都没有,也是可能的。若果真是那样,或许是一种幸运。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由一个曾经健壮如牛的汉子渐渐孱弱不堪、一点一点死去,死时仅剩一具皮包骨头。那将是一份怎样的残忍和煎熬啊。至少,那时只要一点击,将文章发出,他们对情况也就一目了然。从而了却些许遗憾和挂牵。
因而这篇文章。写好它,存着,是我一份遗愿。如果突然离去,连这些心里话都没有说出来,我是不甘的。而写出来,适时的告诉家人、朋友、世人,这是我生前的最后思考和惦念,则我的心是安宁的。写完后,踏踏实实修改好,存着。接着,生出一丝多活一天就赚得一天的甜蜜心思来。
几天前,巴黎的王龙蒙兄发来一篇叫野渡的纪念一个叫老华的文章。何时、何地、何因老华去世,一无所知。虽觉得也是一种味道,但于我此刻心境、景况相左。当然,从宇宙常量、常数的视角来看,写与不写,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自然,我也不知道这篇文章怎样发出?何时发出?先发给谁?是否要在刊物上登发?两种情况吧,一是在病情彻底无望时才发出。换句话说,刊发、散布之日,就是宣布我濒临死亡之时;其二,若蒙主垂怜,于命悬一线时又转危为安、最终痊愈。则我也会在恢复正常生活后,作为濒危时的故事说与亲友、众人。至于第二种,估计那只是天大的奢望了。
五、发现病情
最早应追溯到去年(2024)年初。在东京,每晚在外边吃完饭,不管多远,我都手持谷歌地图、换上背包里的运动鞋,步行回银座的酒店。
那次在伊利哈木新疆餐馆。散席时,我嘱他们先走,自己想上趟厕所。可反复两次,坐在马桶上,就是不能如愿。后来二月份在新加坡、六月份在德国小镇特里尔和七月接待唐柏桥都遇上过类似问题。但是,都没有引起注意。
当然,包括居家日常,也发现了大便不畅。一反6、7年来每天可以流畅如厕4、5次的历史。问计于妻,以为是便秘。起初怀疑是鲜奶煮鸡蛋容易结肠引起,就中断了每天清晨一杯、持续了6、7年的习惯,改为酸奶煮鸡蛋,无果;改为酸奶拌燕麦,无果;改为吃红枣,无果;妻子就买来各式便秘药,包括塞在肛门的药栓和泻药,无果,而且还渐见便血;旋疑是痔疮,于是,又买来各式痔疮药(叹:一无警觉、二无知。妻子后来总是自责不已)。
一番折腾下来,到了九月份。这时,每天晚饭后仍持棍出门运动。可是走着、走着,一圈下来,一趟走不完,中途必须休息一次;又过几天,中途必须休息两次;再走着走着,四分之一的路程都走不完。这时,天气渐渐阴凉,坐在石阶上歇脚,觉肛门部位特别寒冷、疼痛。于是,我掏出电话告诉妻子,最好去医院看看。
“好”,妻子答。于是,让女儿约了家庭医生,通过家庭医生约到了门诊医院和大夫。
可是欧洲就医速度缓慢。虽已约好,却是一周之后。这期间,又有几个晚上出门。可是,头一天仅走了路程的八分之一就走不动了,仓皇回程;第二天,只走了十分之一,就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哎,再不能出门了,只能静静等待就医。
候诊期间,渐觉更多不适。已无法继续手头的工作及阅读计划。只胡乱地读闲书、上网冲浪及网弈而已。
此前,每天的工作安排是这样的:晨起,翻译、修改并校对一段《爱尔镇书生》。通过谷歌翻译器,既认识大量英语单词、又能接触到各种类型的句子,然后反复收听并大声朗读。
这项工作已经进行了5、6年。于我有几个目的:1、学习英语;2、为拙作将来出英文版本时给翻译家多个参考;3、《爱尔镇书生》当年出版时因时间仓促,校对中仍有许多纰漏。这时可以逐字逐句从容纠正;4、细读文本时,一些用词、句子、甚至细节正好可以修改,使其更加完善和通畅;5、友人郭宝胜的意见给我印象深刻:这是一部关于六四写得最好的书、具有文学名著的品质。只一点有些遗憾,那就是书中“30年后忆故人”。故事与人物都好,只是与正文脱节了,读起来有隔离感。若将其揉进正文的文本中,使其有空间感又有弹性,就完美了。宝胜这意见于我是鼓励也是鞭策。我也想在译完全书并校正、清稿后,依此意见去做一番大腾挪。想想就激动人心。目前翻译较初期已大大加快了速度,进度到了《父找子》一节的最后段落。--想想不知道此生是否还有将这项工作再捡起来的机会?
下午,就是中、英文对照,阅读世界文学作品。才发现,许许多多的英文词汇是那么的丰富、有些句子璀璨得耀眼。而中文缺乏相对应词汇、许多时候竟有无法译出的尴尬。那种每天下午一觉浓睡后、一盏咖啡,在床前、在阳台扶疏树影下阅读原文名著,觉得是一天中最奢侈的、也是人生中最阔绰的事情。依自己悲剧性格,觉得有些奢侈、阔绰到不真实,总预感这种人生不会长久、可能甚至必须遭到摧毁。
接着是晚餐后的运动时间。每次运动,都有固定程序,一边收听youtub一边行走。先是步行到终点、小憩后折返;然后是约500米慢跑;接着是双臂高举、做颈椎拉抻运动;每年有5、6个月打赤脚的时间,几个月下来,有时甚至感觉玻璃渣都要在我脚板底下被碾成碎渣;接着脚尖顶高台、做30个俯卧撑,然后步行回家;运动回来后,冲个冷水澡;临睡,在netflix上看一部电影或连续剧。
“你真坚心。英语水平一定能跑遍全球”。妻子说。
“谁知道?也许哪一天刚学会了,人就死了。” 我调侃道。
不想,一语成谶。哎,身子坏了,一切都做不了了。因为荒废,日记里出现最多的句子是:”诸事不苛”,以安慰自己。
11月25日,依照家庭医生的安排,11点与翻译在圣-玛丽格特医院Saint Margaret Hospital门口见面。门诊领号后,开始了与肛肠科医生的第一次接触。
当大夫手指轻轻插入肛门,我感受到巨大疼痛。一番检查后,他列出了四项待检项目:一是当日的x光;一是一周后的B超;MR(核磁共振)公立医院排期较长,鉴于情况紧急,建议我们自费去私立医院检查。并推荐了医院及联系电话;一是MR检查的头一天,来医院抽血。MR检查是需要血样结果的。检验单上赫然写着:排查“直肠恶性肿瘤”。--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可怕的字眼。
紧急做完x光后,翻译蹲在地上与MR医院拨通电话,约好9天后做检查。并叮嘱检查前四小时前不能进食云云。
鉴于面临的可能是直肠癌,我们对这个病一无所知,只感到恐惧。妻子再三安慰:只是排查,并非确诊。你紧张什么?你看你,壮得像头牛似的。估计就是一个痔疮,最多是个内外混合痔。她虽一边这么说,一边却暗地里恶补起有关直肠癌的知识来。
再次候诊期间,情绪低落。身体突出的表现是就是肛门胀痛。当时最大的痛苦在于除了坐着难受,站立也不能持久。确实需要坐下时,也只能侧着半边身子,无法端坐。日夜只能躺着,在沙发上、在床上。这种病大多数一经发现,就是晚期。随着身体日渐消沉,突然觉得要写一篇告别家人、亲友和世界的文章,就取名《花架子》。拟将生前、身后事做个交代。可肛门胀痛,肠子像将要脱落一样。十分痛苦,有时直冒虚汗。这一来,我哪有力气去写作呢?哪能坐得起来写作?据说,做了化疗或放疗之后,人同样很不舒服。自己也明显感觉似乎一天不如一天。记得自感觉不适伊始,我曾一反常态早上出门行走,两个小时的漫步,仅中途在麦当劳稍憩;那天第一次赴医院就诊,也是步行下山的。戴着耳机,心高气傲。现在想一想,才一周,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故此,我十分担心,依此速度,怕连讲讲心里话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实在不清楚上帝给我多长的存活期,至少是健康的,能思考、能敲打键盘的有效时间吧。乘着现在服了止疼药的机会,难得有这种精神,就试着写些吧,一刻也不敢耽误。--可是,不久还是失败了。
29日,x光结果出来,未见异常;B超结果出来,未见异常;验血结果出来,均未见异常。现在就等着三天后的MR了。要没事儿,就彻底ok。而在我内心,MR能有什么事儿?x光、B超、验血都过关了,可以说,三峡出关都快走完西陵峡了。怕什么!
“耶!”我一阵开心。既然血样都没有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呢?尽管肛门疼痛,我还是朗声与准备晚上去吃火锅的妻儿说:走,一道去!--结果不懂事的女儿在她母亲耳朵一阵嘀咕,妻子乃说:你还是算了。我们可能回得晚,回家我与你煮碗面吧。
这夜的面食丰富,甚饱。临睡,忽然问:“要一次?”夫人大惊:能行?“谁说不行?不是还没结果吗?”接着死乞白咧地说:“小时侯,村里副队长元初快死了。我当时好几个晚上,透过大偃、望着他家猫耳窗口透出的昏黄灯光、自问:为什么不操?一操,快活了,病不就好了吗?真想给他出这个天才般的主意。那一年,我虚岁7岁。” 是夜,只有三分硬。给紧张的。
12月2日,这一天是预约的做MR的日子。早早起床,妻子陪我同往。途中就感到疼痛异常,体力不支。遗憾的是,来到私立医院,门诊一查,今日竟没有我的排号。让翻译仔细一核对,原来那天翻译没有与我排上!门诊帮我再约时,只能又约到了9天后。白白浪费了宝贵的9天!该翻译羞愧得从此再不敢与我们面对。
回到家,意志低沉。晚上疼痛得厉害,几不能支。让尚儿与112电话,半小时后,救护车将我送到了圣-马利格特医院住院部。
医院住了三天,做了活检、x光,鉴于还在候诊期间并无紧急情况,就将我送回了家。兜兜转转一圈下来,一个月了,究竟是什么病还不得而知,更不要说诊治。但几番与大夫咨询,基本上是统一的判断:九成是直肠恶性肿瘤。不过大夫们又说,于性命应无碍。12月9日,如期到肿瘤科检查。嘱在做完MR后,再做个CT检查。那时候,最终结果就出来了。
搁置了手头的工作、写作困难、晚上出门运动也终止了。日夜只躺在沙发上,似感觉天国在召唤,闲书扔到了一边,从书柜里取出《天路历程》,悉心揣测书中的每一段描述、每一段对话。感觉里面的人物及追求,那么贴近自己,是对心灵的一份慰籍。后来,随着文意的艰深,读着有些费力,身体也似乎不支持过于动脑。又兼出现了些活路,就放下过于沉重的宗教阅读,翻出美、日短篇小说,拟读些轻快、世俗的故事。躺沙发上,除了偶尔阅读,就是昏睡。睡多了,晚上无法入眠。就只有临睡前,洗个冷水澡。洗后,用干布擦身,接着听一两小时的youtube,才有一觉4、5小时的长睡。醒来,仍是半夜,离天亮还早。
期间,妻子经历了三次惊吓。一是放屁,裤裆里便湿漉漉的。用纸一擦,带着血;一是如厕,马桶里殷红一片,是溅的血;一是一回裤裆里爬虫似的。一看,床单上竟滑出一坨血块。早餐时,我说:差不多就是癌了。真要是那东西,我希望早点走。一是自己不要吃那个苦。。。才说到这,妻子哇的一声哭了。这是第一次。显然,她内心差不多渐渐接受了。我接着说:二是,你还年轻,也可以给你腾出时间,开始新生活。别磨个十年八年,你也给磨老了。这时,她已经哭成了泪人。
做CT的那天,做完检查,天快黑了。因为空腹,大家决定去中国城吃个晚餐。这是一两个月来全家首次出门吃饭。在沸腾鱼乡,我点了一份干锅菌、一份小油菜、妻子点了一份汤,Aima点了一份红烧牛肉。
菜上齐。开吃时,妻子刚将牛肉夹一块到我碗里时,Aima迅速将牛肉拽到了自己面前,不让我和她妈妈再多吃一块。我骤然火气,筷子往桌上一啪、吼了起来:“你这算什么?就这一个荤菜,扒在自己面前。吃独食啊!要知道,这是我们家这么久第一次出门吃饭。爸爸要查出来癌症,这可能就是咱们家最后的一顿同桌吃饭!再说,你一人能吃完?15岁的人了,这么不懂事儿?”说得她妈妈直抹泪,Aima也悄悄的将红烧牛肉往前推了推。
在孩子上厕所时,妻子悄悄说:孩子是不懂事。不过,你也莫过于难过。她们在国外上学久了,一个人一盘菜,都放在自己面前。已经习惯了。
当天晚上大量便血,又急又凶。来不及跑厕所,只能排在脸盆里。妻儿吓傻了,再次紧急呼救112,20分钟后,救护车将我送到十三区急救中心医院。急救室里,Aima在做着翻译。模糊中我听见妻子一边抽泣一边嘤嘤地说:“玛丽格特的哈勒大夫还说,有可能是癌症呢。”我内心一声叹息:这个傻老婆,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认命呢。
两天后,MR、CT结果出来:直肠恶性肿瘤。
与此同时,满仓所持的tsla股票因为川普当选,来到了历史新高,488元附近。我悲哀的感到,在关东、在吕宋、在中国腹地等,无论日军将兵表现多么骁勇善战、顽强忠诚,可是,美军已经轰炸了广岛、长崎,占领了东京、将日本斩首。局部的任何胜利,只能是徒增失败时的苍白、可怜,已不值一提。
六、就诊与死亡随想
依照哈勒博士的提议,为避免肠绞痛,必须立即做造口手术。即在腹部直肠处凿一洞,将粪便由此导出。而且癌症离肛门太近,最后切除时,肛门括约肌收缩功能消失,造口袋将伴随终身。
起初我们对造口术表示出本能的抗拒。但大夫说,这是生命的出口,习惯了一点也不影响生活质量。可以照常工作、运动、社交、日常起居和家庭生活。甚至许多女生带着造口袋游泳,根本就发现不了。每年做造口手术的何止千千万万呢?这才打消了我们的顾虑。
鉴于我可能要长期住院,担心母亲或家人找我时不便而误会,就主动告诉姐弟群,编说自己因淋巴结(小时就有)在医院就诊,需要做个小手术,接下来的一些日子视频不便。告知大家、希望理解。与此同时,我将真实情况告诉了上海的吴洪森。担心自己猝然离世,将自己计划设立“宾志辉自由奖”的遗愿告诉了他并发截屏稿。要师兄在我出现不测时,协助萌萌一起完成,并将萌萌的微信推荐给他。不料,他十分慷慨乐观,宽慰我,十几年前,他父亲也是癌症做了造口术,生活正常。95岁去世时还是因为其他的病。要我放心。师兄的一番话还真的给了我相当大的安慰。
接着我们开始了在外科接受手术前的检测和各种准备。同时恶补直肠癌及造口术相关知识。准备中,通过翻译和翻译器,大夫告诉我们:不要谈癌色变。直肠癌做完手术,存活率非常高。
欧洲的医疗福利制度非常完善。只要出示医疗卡,所有的就诊、检查、急救、住院、药物、陪护全部免费。不仅如此,身边完全不用家人护理,病人所需的一切全由护士完成。包括端水、送饭、擦身、洗澡、端屎倒尿。。。等等。一日三顿,于8点、12点、下午5点准时送到你的床前。而且根据你的病况营养均衡、荤素搭配(包含水果)。不仅如此,专家成员每日早晚带队探视,所有相关部门医护到齐,有状况及时讨论、解决。团队中领头的正副boss,风度逸然,一眼看去,都是将要刻上纪念碑式的大人物;不仅如此,医院窗明几净、床单干净、挺括、厕所一尘不染。有时哪怕只有米粒大的一滴血,护士也要将床单跟你换了。进出医院这么多次,我没有花一分钱。其间,你若要送钱送物,他们是拒绝接受的。但是,在你治疗结束、离院后,那时候你再送钱送物,他们会欣然接受。以为是对他们技术和服务的肯定及褒奖。那时,你送多少钱都可以,权作对医院的捐赠。--可以说,整个的就医过程,是我对西方发达文明的医务系统及其强大的悲悯精神全身心体验、学习的过程。面对国内腐朽的医疗制度,两厢对比,感慨不已。--住进了这样的医院,死神要夺走你也不容易啊。
12月18日,我在主治大夫通过翻译与我各种交待后被推进手术室做切肠手术。从大夫那如临大敌的交待中,我感到了危险气息。在病床被推向手术室的走道,我担心猝死,又迅速将哥哥的微信号推荐给了吴洪森。交代我的遗嘱都写在住院期间的日记里。手术一切顺利则罢,一旦出现不测,让他即刻与哥哥曹展云取得联系,由他们二人配合萌萌,完成我的遗愿。
一阵全麻后,不到5秒,我立即失去知觉。
“成功了,祝贺你。”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5个小时之后。护士在旁边,用英语轻声跟我说。
此后的24小时,我异常兴奋(后来才知道是吸氧及兴奋剂的作用)。感慨之余,吟诗一首,《致敬布达佩斯圣-玛格丽特医院》:“床单挺括、几净窗明;医护专业、精细,如沐春风;全程免费,完全不见国内医院的铜臭及腐烂气息;兼感首次术后轻快。乃吟。
多瑙波涛棱映棱
山丘千里绿层层
暴风折茎花将萎
润雨浇胚苞又生
曹旭云 2024年冬”
翌日,又抖个机灵写出下面这段文字,拟让女儿于我出院时翻译给他们:我是一位作家。这首我写的中国七绝旧体诗,希望院方能找一位中文专家或教授翻译出来,然后将诗的内容传达给医院的每一位员工。以示对他们由衷的谢忱。同时,我将在痊愈出院后,以中国千年传承的致谢方式:自己亲自用毛笔书法写在宣纸上、钤上印章,精心装裱好,择日送给你们。希望该作品有机会悬挂在贵院大厅中堂。作为一位普通的患者对贵院高超医术和深厚人文关怀的礼赞。也希望若干年后,成为中匈医疗及民间文化交流中的一段佳话。(注:内容有对中国国内医疗批评之意,若使馆推荐的翻译,译时料有偏颇、阐释或不可全信。)
这天凌晨5点,两位护士过来与我擦身子、换床单、倒屎尿盆,在挺括的床单内,为裸身的我裹上一层贴身柔软纱布。将垃圾轻轻收拾完毕,然后熄灯、悄然离去。我忽然泪如泉涌。
一周后,我被转移到了肿瘤科,开始了专业的肿瘤治疗。这一天,肿瘤科大boss坐到了我的病房,介绍说:我们的方案与美国同步。治疗将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化疗,六次,历时约两个月;接着放疗,六次,历时约两个月;在休息2个月后,进入第三阶段,切除肿瘤。--那时,你就痊愈了。语气冷静、肯定,充满自信。
于是,我们开始了轻松的治疗旅程。
看着一个人躺在窗明几净的单人间,一尘不染、祥和安静。翻译在送走医生后,坐在高隆的屋顶下的方桌旁、望着窗外藤蔓交错的百年老树安慰我说:“踏踏实实治病。这环境、条件,在国内应该是高级干部的待遇吧。--我们换算过,依照你这种情况,全部治疗下来约需一年时间,费用估计得在250万-300万人民币之间吧。人家可是一分都不收你的哟。”
透过宽大的玻璃窗,院子里池台、雕塑、喷泉、石凳映入眼帘。池旁树荫斑驳、高耸入云。微风吹过,飒飒作响。我为自己的人生选择感到宽慰和庆幸。
不料,风云突变,在我进行到第四次化疗时,先是感觉腿脚不利索;不久,感觉髋骨及左膝盖疼痛,行走困难。被紧急安排住院,在输液消炎三天后,仍无作用。一周后,MR、CT一查:癌细胞转移,已扩散至骨头及肝部,肺部阴影也可疑。
下面的医疗手段是先等半个月后的肺穿刺结果、评判癌细胞转移程度,再制定治疗方案。这个期间,先开了止疼药、消炎药及护胃药在家等候。
--这就来到了本文写作序言的时间段。
又是半个多月等待。别一误再误啊。
这天晚上,因为服药,没有胃口。早早将菜洗好、随时待命准备炒菜的妻子,只有将菜、料收了起来,黯然放进冰箱。然后,依嘱替我冲了两包藕粉。一旁坐着、看我喝藕粉的妻子缓缓地说:“要不出来就好了。”见我用眼神询问,接着说:“那样,你就可以随时看病而不被延宕啊。再说,国内人口基数大、案例也多。不至于连个骨转移也没见过啊。”忽然,哭了起来:”老天太不公平了。一个这么善良的人、肉都不吃、只吃点蛋,一心只考虑别人、想着改变国家。从不买什么,只是读书。还那么注意锻炼、又是赤脚、又是冷水澡。老天怎么就不长眼睛呢。生这么场病。呜呜。。。以后我们怎么活啊,孩子又那么不懂事,现在还有你给镇着。将来不就成废物了?我真不敢想象以后,癌症的晚期是很疼痛的。你怎么受的了?我总在求老天:让我短命,将一半分给你!呜呜。。。”这时,女人早已哭成了泪人。
三天后,经友人介绍,我们被迫转移到匈牙利肿瘤临床培训中心医院 European school of oncology Clinical training centre求治。还好,匈牙利的医疗制度是可以依照意愿自由迁徙、转院求治的。航程变道,下面还需要做许多的检测及评估。忽然,我们感觉来到茫茫大海的无人区,一切进入到未知。感觉死亡可能随时降临。
中心的主任乔治-博多基教授给我们做了初诊。在仔细看完病历后说了三句话:“转移比较严重。不能根治。但可以控制。”如天谕一般的可以控制,给了我们希望。接着被转移到主治大夫处。当我们问到存活率时,她说:“不好说,得看你的体质对我们用药的反应而定。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希望又变得迷茫起来。
是夜,望着无止无休的输液瓶,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一点也不感觉到饥饿。吃了几口苹果丁,胃里也凉凉的、不舒服。一天到晚服着止疼药、消炎药、恶心药及保胃药,没有尽头。茫然望着天花板、觉红尘渐远,听着窗外的风声,这种超现实、冷酷的图画忽然让思绪虚幻起来:或许路在,但已窄如刀锋;即使不是立即的死亡,这种逼仄的用药生涯,品质在哪里?什么时候是尽头?幸福感在哪里?生存的意义又何在?
前不久,琼瑶阿姨死了。80多岁,依旧选择了以基督不喜的方式了结自己。许多人不解、不屑,在我这里充满同情。我已经不怯怕死亡,而怯怕死亡的过程太过拖沓、痛苦,也曾一次一次幻想着各种不同的了结方式。跳楼,不好,太决绝。而且至少得20层以上。布达佩斯哪里找这样的高楼?卧轨,太血腥;自缢,模样又过于恐怖;坠河,够呛。自玛丽格特桥跳进20多米以下的多瑙河,自己水性好,一下子浮出水面、沿水流又爬上岸。是否死得了还难说呢?想一想,可惜没有枪。那是最干脆、利索的。而且,一个作家,饮弹而亡,还可以留下许多哲学式的疑团,庶几让你的作品充满魅力。俗。不好不好,安乐死才最好。就像那天造口手术,5秒钟一切都过去了。忽然想起患癌症的赫本在睡梦中去世,那真是一份难得的造化,有几人能获得这样的恩宠与修为啊。
没几天,日本的中山美惠也死在了自己的浴室。
离奇的是67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的哈里-马丁逊用剪刀剖股自杀于医院。那得是怎样锥心的痛苦与绝望啊。以如此血腥、残忍甚至笨拙的方式,谁又能设想这位天才自戗之前所经历的煎熬?思想、情感、人社,还是信仰的崩塌?抑或是对人世无边无际的绝望与厌恶?
如果说,海明威用悲壮的自杀,完成塑造英雄人物象的绝唱。那么,川端康成呢?同样是在获得诺贝尔最高荣誉之后,发表演说《我在美丽的日本》时说:“我什么时候能够毅然自杀呢?”难道他们无时无刻不体会似我等凡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才有的悲伤、哀鸣与窒息的深渊?他在三岛由纪夫剖腹自杀的17个月后,吞煤自杀于寓所。没有留下只字遗书。
“万物的结局近了,所以你们要谨慎自守,警醒祷告。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抵消许多的罪。你们要互相款待,不发怨言。各人要照所得的恩赐彼此服侍,作神百般恩赐的好管家。” --彼得前書4:7-9的这段关于爱的力量,长久以来常让我触摸到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而许多的爱,却只能以死亡去呈现。
美国作家罗杰姆-赛林格写了一个名叫西摩尔-拉格斯中年男子之死。前一分钟还和妻子海边游泳、嬉闹,后一分钟回到宾馆,举起手枪,便轰了自己的脑袋。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估计连作家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声闷响,像瞬间吹过的海风,又像海风中那一爿海浪腾起时的一声扑响。
春节前后,杨凡扬频繁给我发短信拜年、问候。他曾是公司雇员,基督徒。在迅速成为业务骨干后,突然离职。依制度,我扣发了他一个月的工资。在我问候他现在怎么样时,才了解到,离职后游荡了一年疫情就来了。他窝在河北老家避了三年疫情,耗尽了所有积蓄。去年借舅舅3万元创业,半年后关张。欠一屁股债,年后决定再闯北京,没想到京城一片萧条,变得完全不认识了。他在望京一直到处寻找绿色视觉,希望再到我公司来打工。在得知我已不干了后,他感叹一句:“怎么这么难啊”。就隐去了。
无论怎么疼痛、怎么恶心,过几分钟我都要摸出手机,搂一眼纳斯达克的行情,每天,无论何时何地。尽管tsla已从高点488元下跌到244元,跌去逾半。这死不要命的守财奴啊,我骂了一句自己。我忽然想起20年前,那是三婉外公临终前约莫一个月。应老人约,我们在烟水亭边上的浔阳饭店邀请了四五位老人生前至交吃顿饭,大家说说心里话。印象最深的是饭后,孩子姑姑摸出100块钱交给老人时,老人拒绝了很久,接手后站着说了很久的贴心话儿。这期间,那100块钱,一直在老人的手心被紧紧地攥着、随手势挥舞。最后告别时,老人瘦手颤巍巍撩起衣角、将100元努力塞进自己腰间的贴身小肚兜里。当时一个印象就是:这死不要命的守财奴啊。哈哈,自己原来是一路货色啊。
自己一生承继了父母俭朴的品质,并持守断舍离。除了养家糊口及个人必须的衣食住行外,身无长物。几年折腾下来,一如涉世之初,基本上是个一泓清水的书生。来匈牙利后,语言不通,无法就业。将积蓄聚拢、聚拢,估摸着维持退休之后粗茶淡饭的生活应该没什么问题。
2020年疫情之后全球的经济萧条,情形险峻。为预防坐吃山空,一度虔诚托人在中国城的阿锋租车队开了几个月个体出租车。专门接送布村灯红酒绿夜生活时那吃酒、应酬及醉宿的华人。一个60多岁长着白胡须的老司机,为装嫩,腰间斜挎锃亮的牛皮钱包、头戴鸭舌帽,点头哈腰、迎来送往。为喝得东倒西歪的客户、有时是才长出唇髭的后生仔开门关窗、奔前跑后。
我将身后的一点财产做了个盘点。在大致安排完妻儿简朴生活所需后,想设立一个宾志辉自由奖,以激励后生完成未竟事业。遂将起草好的“宾志辉自由奖”宗旨大纲翻出、再浏览一遍。
宾志辉自由奖
1、宗旨:设立该奖是为了鼓励国内民众加强与专制抗争的意识,为争取自由民主中国的早日到来贡献微薄力量。
2、奖金总额: 20万美元。
3、该资金有曹旭云一人出资。
4、该奖独立注册,若有可能,亦可与王丹牵头的六四纪念馆相关联。但专款专用,与六四纪念馆业务无关。
5、由宾志辉自由奖委员会每年在国内评选出一位-数位普通而于当年做出卓越贡献的公民成为获奖人,并支付奖金。
6、该款存入指定账户。高息期(4.5%或以上)存定期;低息期则买入标普etf:spy(年化报酬13.5%)。由每年的利息或盈利中的部分支付当年的民主自由战士。并确保将该款交到获奖者本人手中。本金任何人、任何理由都不得挪用。
7、委员会人员组成名单:主任:盛雪,委员:王丹、胡平、陈奎德、曾慧燕、秦晋、吴洪森、王龙蒙。任何一位委员若因个人原因离职,由其本人推荐一位成员替补。
8、随着中国民主运动的深入,希望宾志辉自由奖由小而大。争取有更多的资金、更优秀的人物和更大的力量加盟。
9、本自由奖由盛雪女士在本人去世后负责与家属联络、落实,吴洪森居中协调。与家属已签署好相关法律文书,以确保承诺顺利履行。由于鄙人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和概念,请委员们群策群力,完善方案。做到切实、可行。
谢谢各位老师和同仁。鄙人常常以36年前毅然、决然赴京参加改变世界命运的民主运动而骄傲,并毕生以此为荣。该薄奖虽杯水车薪,但旨在向过去、现在及未来所有为中国民主、自由事业而奋斗者的深深敬意和深切祝福。
注:宾志辉(1962-2021年),男,一位普通的北京市民。1989年以北京公交司机身份积极投身支持学生运动、坚决反对并抵制政府镇压而系狱4年,从此一生颠沛流离。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默默无闻而不改初衷。这种人最常见、普通,却是中国民主自由运动的中坚和可以依仗的力量。宾志辉其人,可参考阅读拙作《宾志辉--六四34周年祭》及《爱尔镇书生》。
曹旭云 拜托
2024年12月13日星期五
人终有一死。每一个眼前活跃的生者,其实都在死去的路上。即使目前如日中天、盛极一时的川普、马斯克、拉里-芬克也终不例外。不幸的是有些人是插队挤上死亡列车的。不必过于哀伤,我渺小如蝼蚁,若苟且,再过10年、20年又如何?人类的终极形态,有可能就是被虚拟的。我忽然忆起父亲去世时也是63岁。和我今年一模一样。
一生都是边缘人,似乎永远都是孑然一身、独往独来。只是来海外后,经张裕、任畹町引荐,荣幸地成为独立中文笔会会员。这是平生唯一加入过的一个组织,由是,可以虚荣地、煞有介事地以作家自诩了。但是,未有过任何的仪式,未开过任何会议、亦未做过任何的交流与展示。因为经费的原因,笔会运作艰难。也仅是花架子而已。
每天家门口散步,日光、月光、灯光下的蹒跚身影,渐见沉疴病人的模样。只是不像濒危时的王康在小树林散步时的留影,是杵着根拐杖。说起王康,他刚生病、离去世还有两年,全世界都知道他的情况。相比之下,迄今,我连家人都不知道。这真是两种迥异的性格啊。难道他享受网上关注、关心的这一切?并需要这些捐助?搁在我,回复一个人,都觉得麻烦。从这个角度看,自己这花架子还算花得实诚。
妻子在一口气读完《花架子》后,只说了一句难过,就没再声。但从此后,她不知道该怎么疼惜法。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与自己的先生相处这可能的最后时光。依照食谱,每天中午沏杯清茶端到阳台、同时将一碟碟切好的各式水果丁一并放在茶几上。在忙完家务后,过来在身边轻轻落座。或什么都不说,或说些远远近近的闲话。不时将你的手掌或腿脚盘在怀中,与你轻轻揉搓。
于饮食,大夫说,什么都能吃。并强调增加脂肪和蛋白质的重要性。于是,鸡鸭鱼肉、薯条汉堡,就不再忌口了。一回,甚至吃上了已禁嘴20多年的麦当劳的香辣鸡翅。“真香啊,奶奶的。” 至此,花架子破防。
因为大夫一句要多晒太阳,肿瘤害怕太阳的话。于是,她将每日的天气看得很重。每天临睡,都要查询翌日的天气,晴天就开心、雨天就难过。天亮,遇上预报中的晴天而出现阴云时,就长久的望着天空:“怎么这样儿?”喃喃自语,一付忧心忡忡的样子。
妻子似乎一夜成熟了许多。家中许多的粗活儿、笨活儿过去大多是我上前。譬如扫院子、搬垃圾桶、修车、换胎、修剪甬道旁的杂枝乱木等等,现在都只能是她亲历亲为。她的聪明、冷静、坚韧,总让我不时想起《飘》中的那个斯嘉丽来。
一天清晨,我早早起床下楼、照例想泡一包藕粉。平素,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灶台,今日有些潦草、不同。盥洗盆一角沾着菜叶和油污,还有一些深深浅浅的水垢。从橱窗斜照进来的朝阳里格外醒目。莫看面上坚强,妻子内心,其实埋着多少的苦涩、落寞与荒凉啊。我取过过抹布、洗洁剂,将角角落落擦了个锃亮。这是半年来的头一次。
这些日子,妻子遍找网络骨头扩散后的补救手段。一日,注意到艾灸熏穴的好处,就试着找出家中珍藏许久的同仁堂艾灸熏香,照着视频里的方法、细心找穴熏烧。这天晚上,戴个眼镜、像个学究开始熏灸。Aima在盥洗间洗手,水龙头哗哗作响。妻子一遍熏、一遍念叨:自己总疑心咱家房子的风水有问题。譬如挂在客厅正墙上的挂了20多年的那幅钢笔画《鸟巢》那天突然脱落。玻璃碎了一地,就是不祥;再譬如疑心侧墙陈逸飞的那幅《浔阳遗韵》阴气太甚;又指着去年门口的春联:“雪夜喜浇凉水浴,乌枝骤绽嫩红梅”说:莫不指的就是造口袋那嫩红的造口吗?接着指指着门外的大道,喃喃说,你看,你看这路口就冲着咱们家,有股煞气。与冲着家门的路口,房屋应该设计成锥形或三角形的屋顶、针锋相对才对呀。而我们家是平的。
翌日,我不经意往门口厕所的窗台一瞅,窗外铁栅栏下歪歪斜斜有一面已经蒙灰的园镜子。原来她精心安放在这已经经年,准备用来兑冲路口过来的煞气的。我没多说什么,只告诉她思源老师去世头一天的一件事儿。慧缘大师仰慕曹思源老师大名,告诉小今,决定在广州发功,直抵301医院病房。声称不说痊愈,至少能挽救生命一两个月是没问题的。结果,思源老师还是第二天就去世了。慧缘师傅可是全国顶尖的风水勘舆大师啊。虽这么开导妻子,但自己内心还是心有戚戚。以至于我在篆刻钤章小印时,还是悄悄将”樱桃园主”易名,易为:樱桃园别主。哎。
回顾一生,基督的八福是自己毕生努力的宣告:“那些虚心、哀恸、温柔、饥渴慕义、怜恤、清心、和平和为义受逼迫的人,他们拥有极大的福气。” 我虽做不到这一切、也不能拥有这份极大的福气,但一直小学生一样、凭心力挨着去做。从这个意义上讲,自己是个有福之人,也常因此心怀感恩。
稻盛和夫说得更通俗:不论你多么富有,多么有权势。当生命结束之时,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留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业力和灵魂跟着你走下一段旅程。怎样把灵魂变得纯洁,这才是人生的目的。人生不是一场物质的盛宴,而是一次灵魂的修炼,使它在谢幕之时比开幕之初更为绚烂。
我不期望一篇《花架子》能让自己的灵魂变得更纯洁、绚烂。纯洁绚烂与否在他人生履历中业已完成。业力与灵魂是否会伴我走下一程,也不知道。但花架子让我将病情、要说的话儿和一些杂想写下来。至少,离开时可以欣然闭目、少些牵挂。
七、尾声
我家住在多瑙河畔、高耸的盖勒特山山腰。盖勒特山山势险要、群峰绵延。千百年来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西南侧是著名的教堂渔人堡及数百年自繁衍直至颠峰而后覆没的哈布斯堡皇宫,更远处是高耸、雄伟的英雄山。沿山脚往上,层峦叠嶂间,盖满了各式别墅。白墙红瓦,在绿树掩映下,如大珠小珠散落翠绿玉盘,熠熠生辉。西北角,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城市沿着平原、河流一直延伸天际。
每当傍晚,夕阳转到盖勒特山背面时,山荫瞬即遮盖了近处所有的房屋、道路、人流及森林,隐隐绰绰间,如淡墨山水。阴影尽头处,璀璨的夕阳越过山巅、正喷薄而出,照射出城市天际线,如燃烧的火焰。房屋错落有致、河流曲折蜿蜒,一片辉煌。那一抹晃眼的金黄,由北及南,恍若天光,横贯整个布达佩斯,穿过圣--伊斯特万大教堂尖顶。一次次让人震撼、一次次让人感受到上帝之国那遥不可及的圣洁光芒。
这些日子,二楼阳台成了我每日消磨时日的所在。自宽阔的阳台俯瞰向下,满眼碧汪汪、亮灿灿,由高而低,是层层叠叠的森林氧吧。每日起床、吃完药后,从清晨东边日出到黄昏西山日落。我就躺在宽大的悬挂躺椅里,轻轻摇晃,从树缝里看着天空。或读些闲书、或听些广播、或发愣、或看鸟儿在树间欢快地蹦跳、追逐、啾鸣。问的最多的问题是,猫头鹰为什么每次只叫四句半?
二楼阳台正对面,长着一株高大的梣(chén)叶槭(qi),树冠高出屋顶、盖住了东边的全部院落。刚入住进来时,还不见有多高大,这六、七年间,小伙子似的蹭蹭往上蹿。每天清晨,阳光都是透过浓密的树隙照射在阳台和阳台的躺椅上,斑驳闪烁。相比邻居家大喇喇的太阳直扑白突突墙面,分外多出几份妖娆来。山间风大,让我惊讶不已的是每次风起,莫看这树冠粗大、枝叶繁茂的大树,随风飞扬,尺度巨大,像练功时的武当道士;那份柔软、弹性,又像极了我们江南水乡的柳条,煞是有几分水港、塘堰边的袅娜及妩媚。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久?
这时,遥远的苍穹一支火箭正昂然划破长空,一汪澄碧的蓝天,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划痕、留下长长的白线,散发斑斓而灿然的光芒。旋即,那拖曳的、巨龙般的尾线很快消失在浩瀚空中、无影无踪,徒留下空旷的天幕。
这一日,是转院化疗后的第5日。依照约定,需到院做血液监测,以验证新用药物的功效。做完检测,回车上时,当我艰难地爬进车、关上车门后说:
“夫人,与我买副拐杖吧?”
“不,不能用拐杖。以后我扶你。用上,就离不开,就真成老人了!” 都这个时候了,媳妇还不服输、一副天真的姑娘心肠。我忽然心头一颤、鼻子有些发酸。
2025年4月11日初稿
2025年4月18日清稿 于樱桃园
关键词: 曹旭云